第八十三章
第83章
屋內(nèi)的燈光如豆點,周承禮已經(jīng)靜默了喝了許久的茶。
趁著這個空隙,長寧將他不在的時候的所作所為都梳理了一遍,覺得自己沒做得有什么不對的,不知道他為什么不高興。她看著那盞松油燈的燈點,冷寂的夜色里,燈點的光并不亮。油燈是普通人家常用的,光亮不如蠟燭,府里其實并不怎么用油燈。
但是周承禮這里用。也許是他的喜好吧。
“知不知道為什么把你叫過來?!逼呤褰K于開口說話了。
長寧心想其實她大概是知道的,只是不愿意與他詳說罷了。
周承禮就笑了笑,似乎嘆息一般:“你現(xiàn)在大了,這趙家里你是頭一個能說話的,自然也跟以前不一樣了。許多話我說了,你未必會聽?!?
“七叔您是我的長輩,您的話我自然是聽的?!遍L寧就說。
周承禮聽了點頭一笑:“是啊……長輩?!?
油燈這時候燒到了燈節(jié),滿室盈盈的光突然就暗了。趙長寧放在小幾上的手被他按住,只聽他湊得很近說:“……你覺得,我想當這個長輩嗎?”
趙長寧眉心微動,他瘦削的下巴映著微弱的光,笑容沉沉。她輕輕地問:“七叔不想當嗎?”
片刻之后,燒過了燈節(jié),燈光重新亮了起來。
周承禮就緩緩地松開了她:“當年我縱著你去科舉,甚至幫你,不過是想讓你做你喜歡的事。但這事并不代表你可以隨意處置自己,你將自己身處險境,倘若不能脫困,又叫人發(fā)現(xiàn)了身份,你當怎么辦?”
他的語氣頓時嚴厲了起來,逼著長寧要她回答。
兩人的目光對視,還是趙長寧敗下陣來。半晌后她才說:“……侄兒知錯,是我考慮不周。”她也不能同自己的老師叫板吧,當時的情況,她若不出手,恐怕趙承廉都未必能撐到七叔回來。但七叔說的也有道理,當時的確太冒險了,他生氣也是應該的。
“知錯就夠了?”周承禮說,“今日起每日罰抄一篇《心經(jīng)》,送來與我。”
長寧聽了七叔的懲罰頓時心里苦笑,她如今都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了,做錯了事還要被罰抄書。但七叔說了她又不得不聽。只能站起來應是,保證每日會叫人給他送過來。隨后長寧又問他:“七叔是什么時候知道二叔的事的?”趙承廉出事之后長寧就試圖找周承禮,畢竟都察院沒有比他說話更管用的了,但卻遍尋不到。
周承禮這時候的神情很平淡,只說:“……京城的探子告訴我,我就回來了?!?
趙長寧其實心有懷疑,從出事到現(xiàn)在一個多月了,七叔的探子如果要告訴他,是不是早就該說了,怎么會等到現(xiàn)在呢。她突然又想起二叔跟她說的話“你七叔……他畢竟不是趙家的人,他做事不會以趙家的利益為前提的,只有宗族血親才是根本?!?
長寧自然什么都沒說,緩緩垂下眼睫,她又聽到周承禮說:“……官場諸事七叔會為你看著,你自己切莫太冒進了。以后有什么事難辦不要自己做,交給七叔來做就是了。若是你找不到我,便把話交給宋平,知道嗎?”
宋平是七叔的幕僚,長寧見過幾次,一個半百的老頭,時常跟府里的護衛(wèi)喝酒,看起來游手好閑的一點也不起眼。原來此人才是他的心腹。她應了是:“若七叔沒什么事了,我就先退下吧?!?
周承禮靠著迎枕,問她:“長寧,你可還記得你小時候,我剛搬來京城的事?”
長寧思量了一下:“七叔大概是指的幾歲?”
周承禮笑笑說:“我十五歲那年從山東來到京城的時候,性子冷酷暴戾,誰都不理會?!边@個長寧自然知道,一個自幼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少年,突然遭遇家族巨變失去了雙親,自然會性情大變。周承禮看她神色仍然如常,就問,“你那時候也有六歲了,當真不記得?”
十歲之前的事,這個是她想知道也沒辦法知道。長寧有些遺憾,“難道那個時候我就見過您?”
周承禮點頭說:“我住在你旁邊的小院里,墻本來是分隔的,不過有個小洞,你背著伺候你的嬤嬤天天鉆過來找我。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,你就是個煩人的小娃娃,怎么會搭理你。倒是你鍥而不舍的一直鉆洞來找我,將你的點心給我吃,你的玩具給我玩。就算我如何不理你,你也從不放棄。”
長寧聽得皺眉:“這事當真……?”
周承禮說:“我也好奇你究竟想做什么,那時候我雖然不理別人,總還是理你兩分,否則你會哭鼻子的。終于有一天,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……”他說到這里又停住了。
長寧還真挺想知道小長寧為何要鍥而不舍地找他,就問,“那我找您做什么的?”
周承禮看了她一眼:“——你當時非常不喜歡讀書,所以才一直討好我,那天覺得討好得差不多了,就拿著筆墨紙來找我,讓我?guī)湍銓懴壬贾玫墓φn?!遍L寧聽了忍不住一笑,小時候還挺有趣的。
緊接著,周承禮又淡淡地拋出一句話:“你八歲那年,還說你長大了要嫁給我?!?
長寧這下真是沒忍住,咳了聲:“七叔……”那時候小孩恐怕連男女之別都不知道吧。
“我記得當時我沒答應你,你還不高興?!敝艹卸Y繼續(xù)說,“摔了我一套茶具,非要磨得我同意為止。我這個人的性子卻是既然答應了,就要去做到的,雖然你只是童。但你把我磨得沒有辦法,只能答應你了。”
趙長寧以前都不知道兩人還有這段過往。難不成……就因為這個,七叔才對她有別意?
趁這個機會,長寧趕緊解釋:“七叔,您也知道童無忌……”
周承禮又笑了笑,俊朗儒雅的面容顯得很溫和,眼神清明而幽深,然后他說:“后來我有事回了山東,直到十三歲那年,你回到山東去探親,我才再次遇到你。那時候你已經(jīng)長成了個半大的少女,跟小時候比變了很多,而且……”周承禮又看了看長寧。
十三歲的長寧,像是一朵蓮剛綻開了蓮口,身段優(yōu)雅,氣質(zhì)也完全不同了。
最關(guān)鍵的是,她好像不認識他了。
看到他的時候,只是經(jīng)過介紹,冷淡地叫了他一聲七叔。
“而且,你也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?!彼穆曇艟彾崎L。
聽到這里,長寧似乎想起了什么,心里劃過一絲莫名的冰冷……和恐懼。
“再后來呢?”她不由自主地問道。
周承禮很久沒有說話。一陣風過,外頭傳來樹葉飄落的聲音。他輕輕地說:“……就沒有什么了,你不記得我了啊?!彼剡^神來,看到長寧正出神地看著他,他說:“總之只是告訴你,只要你開口求我?guī)兔?,我絕不會置之不理的?!?
長寧拱手,從他這里退下之后,周承禮讓人把宋平找了過來。
宋平跪在他面前,陳述道:“常將軍已經(jīng)回信了,說當年荊門一戰(zhàn)若不是有您幫助,他都未必能脫困,何來能夠位居將軍之位的說法。更何況當今天子念他以前擁護的是前太子,皇上對他頗為忌憚,倒不如隨您和前太子一起撥亂反正,畢竟當初皇上的位置是怎么的得來的,大家都清楚……前太子的擁護者都沒有忘了他的,武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,文臣才是關(guān)鍵。尤其是內(nèi)閣和翰林院,本來就擁護嫡長子繼承制,若不是被新皇鐵血鎮(zhèn)壓,必然是怎么都不服他管教的。”
正是因為如此,朱明熾才不會真的開罪宋宜誠,內(nèi)閣心不齊。
倘若朱明熙真的死了就罷了,但是朱明熙沒有死,始終是朱明熾的一塊心病。
周承禮很明白朱明熾的軟肋在哪里,這天下本來就是他幫他奪來的。不客氣地說一句,若是沒有他,朱明熾這天下未必能到手。
宋平輕聲說:“大人,我原來勸過您,做臣子始終受制于人。您心懷韜略,大可取而代之,便是不坐那個位置,也可擁裕王爺?shù)腔?,挾天子以令諸侯。但您以前卻不屑與此,不知如今……”
“如今?”周承禮淡淡道,“如今倒是覺得權(quán)勢甚是好東西?!?
想冒天下之大不韙,想無人能夠操控自己。就需要權(quán)勢。
在高處受人朝拜,執(zhí)掌別人的生死命運,大概是種格外讓人迷戀的感覺吧。
“只是您如今控制得住太子殿下,他日若他登基……”宋平頓了頓沒往下說,不過周承禮也知道他想說什么。朱明熙現(xiàn)在被他控制在手里,他怕日后朱明熙登基了便控制不住他?!暗共蝗纭苯印?
但周承禮聽了搖頭:“如今天下安定,王朝興盛,雖有戰(zhàn)亂但不亂國本。這種事情倒不用考慮。朱明熙為了能重回高處,必然得聽我們的。他自己沒有那個能力,甚至稍露出些風聲就難逃一死,他明白得很。至于登基后,”周承禮淡淡說,“我也沒說過要除去朱明熾,能殺他的人恐怕還沒有出生。不過是換人做這個皇帝而已。而朱明熙右手已廢,他想坐穩(wěn)這個天下只能依靠于我?!?
宋平眼里飛快地閃過一絲驚訝。
大人果然是干大事的人,思慮之周全非他能比。論行軍作戰(zhàn),當今圣上恐怕論第一,論權(quán)術(shù)陰謀,他們大人絕對是再世諸葛。前太子雖有幾分聰慧,但在這兩人的映襯之下,如何能討得好處。
“那大人打算如何做?”宋平又輕聲問。
但是周承禮沒有說話的打算。油燈又燒到了燈節(jié),他道:“我自有打算,你退下吧?!?
宋平應喏,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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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漸近,京城接連下了幾日的雨。又冷又潮,屋子里悶著也不舒服。
于是天稍微一放晴些,長寧被翰林院的幾個舊識捉出去騎馬喝酒了。以前她不愛去這些場合,大家便覺得他是高冷,三番四次地熟了之后,才知道他個性隨和,不過是不太愛說話喜好安靜罷了。
長寧本來是不愛騎馬的,但盛情難卻,只能前往。
倒是趙長淮知道了眉一挑,說:“如此我也許久沒出去走動了,跟哥哥一起去吧。”很自然地跟她一起去了馬廄,趙長寧總不能說我不太想帶你去,當沒看到他,從馬廄里挑了匹性情溫馴的白馬,趙長淮挑了匹高大健壯的黑馬,兩人一黑一白地騎著往東郊去了。
沿著河堤石道,河面波光粼粼。騎著白馬,一身青衫,面如冠玉的趙大人一出場,還是引得不少人來看的。
這才是趙長寧出行總喜歡坐馬車的重要原因。
中國自古以來對男子的審美,多偏陰柔秀美,就是以面容白皙,美如女子為佳。像朱明熾、趙長淮一類英勇剛健的,就不如趙長寧這樣陰柔的受歡迎。她自己也知道,走在路上姑娘回頭看她紅臉,在家里丫頭伺候她也紅臉。
幸好這個時候的姑娘們都很含蓄,即使是再喜歡她,最多就是遠遠看看,送點手帕鮮花什么的罷了。
自然還有大理寺丞,探花郎這些身份加成。
身具貌若潘安,才華橫溢,性情冷淡,潔身自好。這簡直就是一個好夫婿的上乘人選。媒婆給各家姑娘的冊子里,趙長寧一般都是第一個。給她說親的媒婆踏破了趙家的門檻。
只是年過二十還沒娶親之后,京城里關(guān)于她的傳就越來越多了。還有些懷疑她有斷袖之癖,龍陽之好的,搞得有些俊俏的年輕官員跟她在一起也不好意思,跟她多說兩句話也臉紅。
趙長寧是很無語的,她覺得自己語氣神態(tài)都很正常,人家看到她就想歪她有什么辦法。
自崇文門出,過了藥王廟就是東郊,前面不遠是天壇,每年春秋兩季會舉行祭祀。
秋高氣爽,路邊酒家種著柿子樹,翰林院一行人已經(jīng)在等她了。這批庶吉士有些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在官場任職了,大家相互拱手恭維,氣氛倒還算和睦。
無論趙長寧跟誰說話,趙長淮總是落后半步,不緊不慢地跟著。
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,這廝就莫名其妙的……有點黏她,尤其是在趙長寧跟男性相處的時候,趙長淮總是跟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