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長寧回話:“……方才幾位大人叫微臣做詩來著?!壁w長寧聽說過這個五殿下是生母早亡,太子就這么一個弟弟,必然會好生顧著。
她臉色仍然帶著淡紅,應該是喝酒喝多了。
朱明熙嘴角噙著一絲笑意,讓她在自己旁側坐下:“什么詩?念來我也聽聽?!?
趙長寧方才做詞以《定風波》為詞牌,只作了前半闕。既然太子要聽,就做了下半闕一并說給他聽。朱明熙聽了贊妙,拿了紙筆墨上來:“當初你會試的時候,我就是看你詩寫得極好,力排眾議將你放在了第二。你寫了送我吧,就當是生辰禮了?!?
說罷拿了墨錠,要親手給她磨墨。
“殿下,這不可!”趙長寧立刻伸手阻止他。
“有何不可?你只管寫就是了?!敝烀魑踺p輕拂開她,細長白皙的手指握住了墨錠,那墨花緩緩綻開,跟著被推勻。殿內鴉雀無聲,趙長寧默默看著他衣袖上的金線四爪金龍緩緩游動。墨色漸漸深了。
趙長寧提起筆寫,游龍走鳳躍然紙上,又不失狷秀。太子看著她落筆倜儻,忽然道:“方才我讓二哥與魏頤比武,你是不是覺得過分了?”
長寧筆下不停:“今日是殿下的生辰,殿下高興高興也是應該的?!?
“宋大人說,一定要看看二哥的武功,所以我才想出這個辦法。”朱明熙輕嘆一聲:“其實二哥從不出頭,凡事忍讓于我,我與他的關系也不錯。但我卻要防備于他。要不是五弟還小,怕也要防備了?!?
趙長寧心里感嘆,第一流的人才玩政治啊!忽然想嘲笑自己對太子生出的那份理解。這些人,哪會有一個簡單的,她早該想到了。太子殿下為什么非要讓朱明熾跟魏頤比武,為什么要激魏頤去贏。而朱明熾為什么始終沒出全力,甚至一直到最后,都是有保留的。
這些人不愧是龍子皇孫,天生就是人精,從來沒有別人想的這么簡單。
“殿下要謀大事,自然要事事考慮周到。大人們?yōu)榈钕?,也是殫精竭慮了?!壁w長寧落款于末尾。
“他們是他們,你是你,不必理會?!敝烀魑醯溃拔野涯惴旁诖罄硭?,而不是詹事府,也因為那里誰的地盤也不是。這次林拱、羅應然兩人出事,宋大人告訴我到了可以用你的時候了。但我沒有同意,你留著一點赤純之心很好。你做得很好,很聰明,以后……”他輕吐出幾個字,“你繼續(xù)這樣就好,才是我心中的純臣,廟堂榮華又算什么?功在千秋才該是你所求的?!?
趙長寧聽到這里,手中的筆停頓片刻,突然就在朱明熙面前跪下了。“殿下此,微臣不敢當!”這話她要是傳了出去,朱明熙就算是太子也會被皇上猜忌!朱明熙沒有絲毫避忌地在她面前說,分明是已經(jīng)把她當成了心腹。
甚至方才那話之意……毀了那兩人的證據(jù),不是太子吩咐她的?
趙長寧拳頭輕輕握起,太子殿下想要給她的東西,是別人夢寐以求的。他就這么輕飄飄地遞到了她的手里。不管她是想一步步地登高,位極人臣。還是想為國為民,做出一番成就。
她自認自己不全是一個好人。有那個夢的預警,她當然會對朱明熾注意,甚至會不動聲色地對他好點。但是太子殿下待她如此真心,她不協(xié)助太子,又怎么報答得了這份看重。
“你為何突然跪下了?”朱明熙伸手來扶他,“說這話我都沒怕,你怕什么?”
“長寧何德何能,能讓殿下另眼相待?!壁w長寧說話低得像輕輕地嘆息。
這時候有官員進來跟朱明熙說話,看補子是正三品的大員。朱明熙輕按她的肩膀,讓她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,道:“你等我片刻?!?
長寧看到朱明熙背手聽得仔細,日光透過隔扇照在他身上,繡了金線的華服上,他清俊的臉上光影交織。只聽他輕聲道:“……那案再好生查一查,上頭沒有接應的人,兩淮絕不敢捅出這么大的簍子。很可能還牽涉到他們身上,把此事交給周承禮?!?
趙長寧看著他,其實也不奇怪,朱明熙自幼就是在這種環(huán)境下長大的,他絕不可能是個單純的太子。而且朱明熙還勤學政事,文采不凡,可以說今天的一切,也不是誰能送到他手邊的。這樣的陽光灑在朱明熙身上,他從容而尊貴,不乏心機,長寧真的沒覺得朱明熙會失敗。
這樣的人,美好如玉,當真見不得他失敗。
等說完了,朱明熙才緩步進來,笑道:“你方才給我寫的字還沒有蓋章吧?”
趙長寧從腰間解下一印,印在了題詞的末尾。等她想放印的時候,手指稍不小心擦過朱明熙的手,他卻很敏感一般,立刻就縮回去了。
長寧覺得有些奇怪,回頭道:“殿下……”
朱明熙似乎也一怔,他手上還殘留些異樣的酥麻,當真奇怪。每次與長寧獨處,他總覺得有什么地方很異樣,總是癢酥酥的。
長寧頓了頓:“其實殿下做得好,自古防人之心不可無?!?
朱明熙含笑說:“說話越來越像那幫臣子了,好了,你剛才也沒吃什么東西,隨我一起去進膳吧。”
趙長寧跟著朱明熙的背后,靜靜地看著朱明熙的背影。她看著這樣的朱明熙,總想起夢里的事‘她擁護的皇子被亂刀砍死……’這樣的事絕不該落在他身上。
但是朱明熙剛才那番話,讓趙長寧心生擁護之意。這個人身上,其實有種明君,也就是領導者的潛質。不拘小節(jié),信人就用,正如劉邦趙匡胤之流,如果她能追隨一個明君,成就千古大業(yè),名垂史冊……!
那該是一件多偉大的事情!
這也是她心里隱隱的期待。
……
今天的宴席一直到了入夜。朱明熾神色如常給太子敬了酒。而朱明睿與太子,雖然是笑語晏晏,但你來我往之間,已經(jīng)能看得出是表面上的功夫了。
長寧聽說朱明睿的生母李貴妃,在宮里也與孝懿皇后掐得不可開交。下面的皇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。
從嫡長子繼承制來說,太子是當之無愧的能繼承帝位,偏偏三皇子的外家李家太強,能與太子的勢力分庭抗禮。更何況李貴妃還榮寵十年不衰,要不是她比皇后入宮晚,也許皇后的位置未必輪得上太子的生母。所以李貴妃也一直心有不甘。
朱明熙想到今日朱明熾跟魏頤比武之事,在她臨走的時候,就對她說:“……你替我給二哥送些東西過去。若剛才給他,怕他覺得是我的賞賜,心里會不舒服。”說罷讓內侍拿了幾個錦盒給她,都是頂級的山珍、貢品之類的。
于是等宴席結束之后,趙長寧就帶著東西給朱明熾送過去。她是來送過幾次文書的,路比較熟。門房為她通稟了一聲,出來就告訴她:“二殿下正在見客,讓您先帶著東西進去?!?
長寧遂提著東西進去?;首拥母⌒薜脷馀筛叽?,雕梁畫棟,回廊曲曲折折。
正房重兵把守,戒備森嚴。朱明熾還在里面跟常國公高鎮(zhèn)說話,屋里亮著燭火。趙長寧背手等了會兒,此時夜幕低垂,一輪圓月又大又皎潔,透過掛落之間的縫隙落在地上,當真是月光如水。
就在趙長寧賞月的時候,常國公高鎮(zhèn)已經(jīng)出來了,見長寧站在廡廊下,笑道:“原有人在等你,你還跟我說了那么久?!?
趙長寧回身拱手道:“見過常國公。”
常國公跟朱明熾一起打過仗,所以算跟朱明熾關系最好,經(jīng)常一起喝酒什么的。
“你竟然認得我?”高鎮(zhèn)一挑眉,奇道,“我們見過嗎?”
趙長寧微微一笑:“國公爺是貴人多忘事,圍獵的時候遠遠見過國公爺一次?!?
朱明熾跟在高鎮(zhèn)背后出來:“行了,再晚回去就要宵禁了?!陛p抬下巴示意旁邊侍衛(wèi),“送常國公出去吧?!?
高鎮(zhèn)也怕宵禁后走不了,向長寧笑了笑,便披了件斗篷離開了。
朱明熾才道:“進來吧?!?
趙長寧這才隨著朱明熾進了屋子。這應當是間書房,但多寶閣上書很少,也沒有什么花瓶盆景之類的東西,跟朱明熾這個人一樣,簡潔嚴肅。朱明熾一進來就坐下來繼續(xù)看書,他也不說話,但又沒有開口讓趙長寧走,屋內一時出奇的寂靜。
長寧不知道他這是何意,本來她打算送了東西就走,只看到燭光籠罩在自己半身側,外面卻是濃濃的黑夜,好像處在一個奇怪的交界處。
她也很擔心宵禁好不好,一旦過了戌時就不能通馬車了,朱明熾怎么半句話也不說。何況與朱明熾單獨同處一室的時候,感覺總是很奇怪。也許還是會想到那天晚上,被這個男人壓著吻的事。
就這樣獨處,似乎那種帶著曖昧狹弄的恐懼,還是從根骨之間滲透進來。hf()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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