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況以他們之間的關(guān)系,他有什么資格去管她的私事?
徐千嶼如今,甚至都不是他唯一的師妹。
但他的修為,忽從這日起開始停滯不前。他揮劍時,劍上總有風(fēng)纏繞。他將劍刃豎在眼前看,像凝視著一個不知從何而解的結(jié)。
……
陸呦身攜世外氣運,又是天生劍骨,在宗門內(nèi)大放異彩。陸呦屢次將徐千嶼打敗,一次比一次徹底。
弟子大會,她將徐千嶼一劍擊下擂臺。他將徐千嶼接住,抱回她的閣子,放在她的床上。徐千嶼拿他的外裳蒙住臉,情緒激烈,哽咽道:“你走。”
他一把將簾子拉下,遮住她的身影,片刻后,退出門外。秋風(fēng)已起,吹得荷葉簌簌作響。他心中久久無法安寧。
沈溯微原本應(yīng)該慶幸無真是魔王假扮,眾人又合力將他趕出宗門,因為生活又可以回到過去的軌跡。
但看到徐千嶼一蹶不振,他便知道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
他曾經(jīng)領(lǐng)著她再次經(jīng)過南陵的天燈,徐千嶼垂眸,安靜地走著,沒發(fā)出一點聲音。他很想問徐千嶼,是否還記得她掛在最高處的祈愿木牌。
那時還沒有謝妄真。她說有師兄和阮師弟就很好。
為何現(xiàn)在,卻全然遺忘。
沈溯微不必問。他早知道這個師妹是過分驕傲之人,因此聽到她的破碎之聲,他才會這樣不安。
所幸謝妄真的魔骨在他身上,魔王只有死無葬身之地一條路。
不過他沒想到,徐千嶼會喜歡謝妄真喜歡到不顧他是魔王,寧愿叛出師門,也要同他在一起的地步。
及至二人兵刃相見,徐千嶼從他身上搶走魔骨。他直直看著她道:“下次見面,我會殺你。”
說此話時,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恨意,很快便化成了鋪天蓋地的殺意。
一半是為了宗門,一半是為了私心。
這種恨意令他恐懼,讓他意識到,倘若徐千嶼不死,日后必成他的掛礙。只要有徐千嶼在,他便無法飛升。
徐千嶼逃跑時點了空濛香,令他沉入幻境。
他的境在妖域一戰(zhàn)中碎裂,內(nèi)傷極重,但若要他強行從幻境中蘇醒,他亦能做到。
但他沒有。
他為人決絕,出必行,他若醒來,追過去,當(dāng)真會殺掉徐千嶼。
他若不醒,師尊令其他人去追徐千嶼,她卻能活。
他想了想,任由自己沉入幻境中。
幻境中亦是宗門內(nèi),陽光燦爛的白日?;镁持幸灿行烨Z,她坐在妝臺前,手上拈著瓶中插花的花瓣,不高興道:“師兄,你怎么還不來幫我梳頭,白叫我起這么早?!?
沈溯微走過去,拿起梳子。
鏡中的徐千嶼望著他,抿唇一笑,像糖絲化開。
沈溯微沒有表情地將她的發(fā)絲細細梳理,手指擦過徐千嶼的后頸,微微收緊,將頭發(fā)攏在手中。他心中想,徐千嶼當(dāng)真了解他,要讓他一把扭斷眼前人的脖子,結(jié)束這個幻境,他的確下不去手。
他如每日清晨一樣,細致地替幻境中的徐千嶼將頭發(fā)挽好,簪好花朵。
徐千嶼對鏡左右看了看,非常滿意,跳起來,抓起桌上劍,先一步翻窗跑了:“師兄快來,校場等你。”
沈溯微立在昭月殿內(nèi),看著她的身影消失。
待出門時,他忽而嗅到了一股紫丁香的香氣。香氣如溪流,流淌過面頰,令人心曠神怡。
他腳步頓住,瞳孔驟縮。
他以為徐千嶼給他點的是空濛香,幻境內(nèi)容是下藥之人所安排。但只有迷幻香催致的幻境中,才有紫丁香的香霧。
原來徐千嶼用來暗算他的并不是空濛香,而是迷幻香。紫丁香為安眠之花,迷幻香會令人沉入自己最想要的美夢中。
這個幻境的內(nèi)容,并不是徐千嶼故意設(shè)計,而是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盼。
而他既沒有夢見大道登仙,也未夢見天國之景。他最想要的,竟是蓬萊之內(nèi),普普通通的一日。
這一瞬間,沈溯微忽然想起大師兄的話。他與付霜霜結(jié)為道侶后,寧愿相守相伴,做平常夫妻。大師兄說,最好莫過現(xiàn)在,惟愿時間停留在此刻而已。
沈溯微想笑。原來,他對朝夕相處的師妹,懷有這樣的心思。
恍悟這點,一口血吐出,無情道破!
他從幻境中醒來,其他師妹守在他身邊,神色有些不安:“師兄,你好些了嗎?師尊說讓你好好養(yǎng)傷就是了,不用起來?!?
沈溯微避開她起身,徑直提劍去掌門的閣子內(nèi)。
隔著門,正聽到花青傘慌慌張張的回稟:“魔骨已被魔王拿去,徐千嶼……人沒了。”
徐冰來傾身:“沒了是何意思?”
“就是……大概率是活不了了?!被ㄇ鄠憷⒕蔚貑÷暤?,“我看見她與魔王在無妄崖邊拉扯,但魔王走時,只有一個人。早日如此,我再快點追到她?!?
徐冰來神情一變,屏風(fēng)徑直而開,一見他神色便道:“溯微,此事我會處理,你就留在宗門內(nèi)?!?
“弟子去將徐千嶼尋回來?!彼а鄣?,“不能沒了。活要見人,死要見尸。”
說著,人影一閃,提劍消失。
沈溯微在溪流之內(nèi),看到了順流而下的兩朵破碎的春杏花,是這日清晨他簪給徐千嶼的。
簪上去時,它們還未枯萎。
他將花撈起,又在石縫之內(nèi),看到了一只小巧的鞋子卡在中間。鞋上有玉環(huán)如意扣,仍然是交叉的系法。
他面無表情地將鞋子收進芥子金珠內(nèi)。
無妄崖邊寒氣逼人,積雪皚皚,沒有腳印,也沒有任何光影蹤跡。
沈溯微那劍尖將表面積雪挑開,看到下面朵朵干涸的血跡,有些眩暈,一時竟凝住了。
崖邊走來飄來只妖鬼,是一個佝僂老人和一個背著背簍的女孩的模樣,他們道:“這位仙君,你可要我們幫忙下去撈人???”
無妄崖是修士隕落之地,常有死尸。但許多強健的修士忌諱無妄崖,因此下面的妖鬼,便做起了撈尸的生意。
沈溯微立在崖邊,半晌沒說話,給了他們許多靈石,手指微顫。這兩個妖鬼千恩萬謝,正要下入崖底。
但頭頂風(fēng)聲一掠,背后那名白衣如雪的劍君,忽又越過他們,凌空翻入崖底。
枯草擺動,寒鴉驚飛。修士血肉是最好的滋補之物,地上只剩一些干干凈凈的白骨,不會哭笑,亦無怨憎。
沈溯將外裳脫下,提著劍靠近了那枚頭骨,那枚頭骨也靜靜地看著他,仿佛等待了許久,頗為抱怨。他一塊一塊數(shù)著,將墜落在兩百余塊碎骨放在外裳上,一塊不多,一塊不少,全部撿拾回去。
徐千嶼死這年十七歲。
她最后一次對他笑,是說那枚蝴蝶領(lǐng)扣掉了好可惜,她統(tǒng)共才戴過三次。
……
白光消散,沈溯微身形一晃,感覺氣血逆流,直向上涌,沿著經(jīng)脈血管,出現(xiàn)一股橫沖直撞的戾氣,他迅速凍凝自身血管,才使這瘋狂蔓延的趨勢停止。
他睜開眼。
徐千嶼根本不是被他所殺,是死在謝妄真手中。
而謝妄真今生竟還能出現(xiàn),糾纏徐千嶼,天道何其不公!
沈溯微看向自己的手,指尖不自知地顫抖。曾經(jīng)出現(xiàn)的幻境中,他撿拾回去擺在室內(nèi)的那些骸骨,正是徐千嶼的。
再度在天梯碎片的力量下看到過去的回憶時,他便全然想起,他成為靈溯道君后,將骸骨放在墻角,以裁切的水鏡擺在前方,是為從水鏡中,看到師妹的影子。
前世的徐千嶼早就隕落,那影子只能是心魔。
先前心魔只出現(xiàn)在鏡中,后來可以在室內(nèi)活動了,如同真人般。
道君在以己身修為豢養(yǎng)心魔。
“你分明有情,還修無情道,逆天而行?!彼麚崦R,對鏡中前世的自己說,“你身為道君,卻早已入魘?!?
靈溯道君勾起嘴角:“你我本是一人,你也會做同樣的選擇。何況,我若不入魘,又何來的你?”
沈溯微凝眸:“什么意思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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