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終于說出口,情形卻有些古怪:
從前謝妄真對她忠誠匍匐,現(xiàn)在她竟感隱隱吃力,不能將其捉摸透徹了。
陸呦顫巍巍地將手放在門板上。里面的惡犬躁動起來,吠叫撞門。她細(xì)眉下撇,在心中許愿這東西自己快點出來罷,別叫她惹謝妄真生氣。
當(dāng)下一道閃電劃破烏云,閃亮中天雷劈下,將木屋當(dāng)頭削破屋頂,炸成一地碎木板!
陸呦尖叫一聲,因為那東西猛沖過來咬住她的裙擺。謝妄真俯沖而下,將她胳膊一提:“走!”
片刻豆大的雨點擊打滿地枯葉和木片。半截鎖鏈斷在地上,那處已空無一人。
雷聲巨響,令趙夫人驚坐而起。
身側(cè)一股腥臭味道飄來,她側(cè)頭看去,瞪大眼睛,黑暗中一雙幽幽的綠眼,如鬼火般漂浮空中,窺伺著她。
銀白的閃電照亮屋內(nèi),竟照見一個“人影”蹲在床榻邊:那人身體瘦削,肋骨突出,背覆長長的毛發(fā),一雙眼只有眼白,口生銀亮的獠牙,自上面掛下些涎水。它胸腔里發(fā)出咕嚕嚕的聲音。
“老爺,老爺?!壁w夫人幾說不出話,帶著氣音推搡身旁的趙福坤。趙福坤迷迷糊糊,問了一聲“怎么了”,那人便猛撲上塌。
趙夫人大叫一聲,跌下床來,光聽見趙福坤發(fā)出陣陣慘叫。回頭見那人蹲在床上,撕咬趙福坤的胳膊,發(fā)出可怖的咀嚼聲音。
趙夫人想叫人,但腿腳發(fā)軟,喊不出聲。
趙福坤又慘叫一聲,門陡然被推開。一個窈窕影子飄進(jìn)室內(nèi),“嗤”地抽出銀亮的劍,拔劍便砍。
那兇獸叫他一勾,竟騰空飛出去,重重跌在墻根。嗚嗚叫一聲,又朝他沖來。他又是一劍斬來,將其撞出很遠(yuǎn)。
趙夫人尖叫連連,屋內(nèi)劍光與閃電交錯,她往那人身后爬,仰頭方看清那是趙清荷。
不過他神色冷凝,眼帶肅殺,卻和自己的女兒大不相同。
“求你,那是我兒,求你別殺他……”她一把抱住“清荷”的腿。
禁窺咒還未消退,沈溯微原也沒想殺他。反手取出花瓶內(nèi)梅枝,手腕一抖,化成母籠,將那怪物囚在其中。
那物又撞又咬,籠子撞來撞去,吠聲將房梁震得哐當(dāng)顫動。
隨后腳步傳來,阮竹清提著裙,一個急剎,手中符紙一揚(yáng),“啪啪啪”地將籠子四面貼得密不透風(fēng):“神仙姐姐,我來助你!你千萬別托大,一人承受反噬!”
說罷仰天“噗”地吐出一線鮮血:“姐姐,我叫小阮。我是內(nèi)門,劍術(shù)雙修。我很有錢!我要是沒了,你記得來找我??!”
沈溯微以指尖拭一把唇邊細(xì)微的血跡,目色復(fù)雜地看著他。
“你不會沒的?!彼溃八鰜砹?,禁窺咒效用便漸漸消退,我出手是為制住他,你何必出手。算了,你去看看趙福坤罷。”
他將阮竹清肩膀一拍,輕輕一推,那一掌中蘊(yùn)著充沛靈氣,極溫暖踏實地灌入體內(nèi),將他心神穩(wěn)住。
沈溯微又將趙夫人扶起,但趙夫人瑟瑟發(fā)抖,站不起來。
“你說這是你的兒子,他是人是鬼?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我也不知?!壁w夫人頹然泣下,“君竹是七年前沒的。那年,清荷從外面撿了只小犬。都同她說了,大家閨秀,哪有整日抱只狗的,給丫鬟照看,想起來時逗弄一下就算了。何況外面來的,臟不臟??汕搴捎彩遣辉??!?
趙夫人道:“她自小安靜孤僻,有那只狗以后,跟狗比跟我們都親呢。君竹借狗玩一玩,她不讓,她說君竹欺負(fù)狗。君竹又嫌長姐不帶他玩兒,便恨上那只狗。一有不順,便踢它打它,但那狗也咬了他一口呢,我們便不讓他靠近狗了。后來,趁清荷上學(xué),他叫下人把狗逮過來,殺了吃了?!?
沈溯微赫然看向她:“你們吃了?”
“我沒吃,老爺或許吃了一口。明棠不知道。君竹吃了不少。”趙夫人道,“那么小的狗,有什么吃頭。他就是為了跟長姐鬧別扭,哪有什么壞心。清荷下學(xué),發(fā)現(xiàn)狗沒了,又見他吃肉,傷心悲泣,后來她就再不理君竹了。”
“要是這樣,倒還好說,一只狗而已,她總會忘記的。”趙夫人道,“不知道做什么孽,那夜,君竹玩回來,碰上了四五條大狗?!?
“不知是狗,還是狼,反正從沒見過那么兇猛的狗。”趙夫人目露驚恐,“等我們發(fā)現(xiàn)他時,人已經(jīng)給狗撕咬得不成樣子……”
“幸好有過路仙君,做法將君竹殘軀拼回,又渡他一口靈氣,救了小子一命。但不知為何,他……他此后不能人,越長越像……”
“狗……”
承認(rèn)到此處,也不得不畏于業(yè)報分明,趙夫人卸了全身力氣,癱坐在地。
沈溯微問:“過路仙君可有名號,長什么模樣?”
趙夫人搖搖頭。
也罷,既作孽,必然化形,又怎會讓人知道身份。
沈溯微又問:“你們想要郭家的鎮(zhèn)魂鎖鎮(zhèn)住他,可也是那位仙君授意?”
趙夫人讓人揭破心思,面色一白:“不是。那位仙君走后幾年,他的禁制松動,我兒開始傷人咬人。我聽人說,郭家走鏢時得來仙宗法器,稱為‘鎮(zhèn)魂鎖’,此物可鎮(zhèn)住魔氣。我們這些年見君竹這模樣,原也不抱指望他能好起來,就是想、想鎮(zhèn)住他一年半載,給趙家留個正常的后……”
沈溯微道:“那小房子里綁起來的丫鬟,都是給趙君竹做媳婦的?”
“是了?!壁w夫人求饒,“我們只是一時行差踏錯,動了歪念,還什么都沒有做,四個丫鬟全給放走了!是因郭二公子很是難纏,花多少錢都不肯給我們鎮(zhèn)魂鎖,借也不成,非得要娶我們家的清荷,加上芳華樓的一柄尺素寶劍,才肯交換哪。”
“人死不能復(fù)生。”沈溯微提起籠道,“趙君竹八歲那年就死了。此物已是邪靈,作惡多端,必死無疑?!?
趙夫人求饒不止。
“你愛趙君竹么?”沈溯微忽然問她。
趙夫人道:“自是愛呀。要我的性命都可以,怎么就偏偏是他夭折?!?
“你既愛他,夜半見他,為何大呼救命?”沈溯微道,“你既愛他,又為何不去木屋內(nèi)照看他,偏讓旁人動手?!?
“你既怕他,又怎敢說愛他?”
趙夫人慘白著臉,說不出話。趙清荷一雙清明的眼直直看她,若心中有愧,望之生怯:“府上慘死那些丫鬟雜役,都是窮苦人家。她們亦有父母,亦是他人兒女。你二人縱容府上魔氣肆虐,自有人追究。”
說罷,不再多,提籠離開。趙夫人忽又叫住他:“清荷,我家清荷還在嗎?”
生于水月花境,她知道這里被修士取代的身份,很可能已經(jīng)被魔吞吃,便掛心起女兒來。
“清荷還在。但你們?nèi)绱舜?,她恐怕不會回來了?!鄙蛩菸⒈硨λ溃懊魈臎]了?!?
趙夫人發(fā)出一聲長長的哀泣。
若是早點放手,也不至于連累了明棠呀……
閣子內(nèi),徐千嶼見師姐久久不歸,本想去尋,但外面驚雷陣陣,震破窗欞,嚇得那兩名丫鬟抱頭逃竄,她安撫許久,才叫兩人止住哭聲。她只好在屋里陪著她們。
這時趙清荷回來,身披寒涼夜雨。徐千嶼便叫丫鬟們在外間睡下。
“姐姐?”徐千嶼見趙清荷背對她睡,便摸上她手,師姐今日手比往日涼一些,“你沒事吧?!?
沈溯微不離她太近,是因今日禁窺咒受了些傷,不便叫她嗅到血氣。徐千嶼摸他的手,他沒有動,以為她會如前兩日一般扣住,但她只是碰了一下,便縮回手去。
太涼了么?
他手指微蜷,說不清心中感覺,倒像有些空缺。
過了一會兒,他感覺身后窸窸窣窣,徐千嶼給他笨拙地拉起被子,“你身上冷,給你多蓋一點?!?
隨后她的手又鉆進(jìn)來,摸到他手,握上來。徐千嶼的手倒一直溫?zé)?,待要再跑,他反握住:“你明日自己小心。?
徐千嶼“嗯”了一聲,師姐只虛握她一瞬便松開,一如往日縹緲?biāo)骑L(fēng),無牽無掛。
她看著師姐的背影,不知為何有點兒傷心。她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有人相伴,等去了郭家又成孤單一個人,便喃喃脫口道:“姐姐,我舍不得你?!?
那邊靜了許久無聲。
片刻,趙清荷翻過身,直直看著她。徐千嶼眼睛睜大,因為師姐眼中分外明亮,因想笑未笑,目色靜靜流轉(zhuǎn),光華滿目,輕道:“你舍不得我什么?”
問罷,竟玩笑道:“舍不得從我這里搶走的怪?!?
因語氣輕似呢喃,倒聽不出是安慰還是譏誚了。
徐千嶼一腔兒離情被人打斷,瞪了她一眼,沒說出話,憋悶地背過身去睡了,郁積的傷心倒煙消云散。
過了許久,她感覺師姐從后面幫她蓋好被子,心中一跳,她已寂然吹燈,登時四下皆暗。
徐千嶼閉上眼。萬籟俱靜,唯聞模糊雨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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