賀予抬起眸，剛想罵領(lǐng)班不長眼，就看到一個人。

個子很高，很俊朗。

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。

賀予于是靜了一會兒，隨意斟了一杯酒，雙指執(zhí)著，往那個侍應(yīng)生面前一推。

“喝嗎?！?

那桃花眼的侍應(yīng)生倒也是個伶俐人，把那盞酒一飲而盡了，然后對賀予說：“我喝多少都可以，倒是賀少您要少喝些，喝多了傷身?！?

賀予聞笑了：“這里都是勸我喝酒的，你倒是不一樣?！?

最后他道：“你留下來吧?！?

并不是每個人都像謝清呈，勸他不喝，就是真的替他著想。

這不過是另一種欲擒故縱，賀予玲瓏心竅，又怎么會不明白？

可他還是讓他留下來了，然后隔著猩紅的酒色，看向?qū)γ娴哪请p眼。

那個擁有桃花眼的侍應(yīng)生得了金主的垂青，很是受寵若驚。

其實(shí)他這款的，在空夜會所并不是很討客人喜歡的類型?？找古筒欢?，男客若是喜歡男服務(wù)生陪同的，大多又都愛挑那種身段纖瘦容貌嬌媚的男孩子。他想，他今天遇到了賀予，那是老天開眼了，給他機(jī)會??！

于是在最初的拘謹(jǐn)后，這個男侍應(yīng)生就慢慢地把膽子放開了，心思也放野了，總想著能把賀予服務(wù)好了，之后他能私下里討得些好。

賀予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賣弄皮毛，倒也沒有太過排斥。

直到——那個侍應(yīng)生為了誘惑賀予，故意傾了些酒水在自己衣襟上。

雪色衣衫，沾酒污。

“哎呀。真是不好意思?！笔虘?yīng)生說，而后松開了幾粒扣子，刻意地露出下面勻?qū)嵉男靥牛瑑A身要去拿抽紙擦拭酒漬。

賀予看著他白襯衫上的酒漬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，眸色微暗。

偏偏那個傻逼還是個不長眼的，放著手邊的抽紙不用，要去夠賀予面前的那一盒。

這一來二去，侍應(yīng)生就有意無意蹭到了賀予的腿上……

面目陰鷙只在轉(zhuǎn)瞬。

賀予唇角的笑意未謝，眼眸已陡轉(zhuǎn)郁沉。

下一秒，玻璃碎裂聲，男人和女人的驚叫聲，賀予面上沒有絲毫表情，卻摑了那個起初讓他生趣，此刻又令他生厭的男人一巴掌。

“滾下去！”

他的喜怒無常讓眾人惶然無措，那個桃花眼的男人更是做小伏低地半跪在地上，嚇得兩股戰(zhàn)戰(zhàn)不敢抬頭。

“賀少，真對不住，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男人在誠惶誠恐地道歉。

“對不住對不住，賀老板，這個店員是新來的，缺了管教，您大人大量，千萬別放在心上?！鳖I(lǐng)班也一個勁地鞠躬，并提出各種各樣的補(bǔ)救賠償措施。

賀予什么也聽不進(jìn)。

他雙目赤紅地看著那個男人，看著他微敞的衣襟，還有衣襟前色澤瑰麗的紅酒……他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才靠著濫服藥物才壓制住的嗜血欲，在這時候又烈焰熊熊地焚燒起來。

他是真想殺人放火啊……

他是真想一了百了。

精神病蠶食著他的靈魂，讓他仿佛只剩了一具空殼。他眼里不斷晃動著各種虛影——

他看到謝清呈喘著氣，來空夜會所尋他，卻被他當(dāng)胸一腳踹在地上，酒盞碎了滿地，把他的衣襟也染至殷紅。

那時候謝清呈自己都已經(jīng)如此狼狽了，卻還是固執(zhí)地對他說：“人心是能夠很堅(jiān)強(qiáng)，賀予，你該相信的不是我，你該相信的，永遠(yuǎn)是自己的內(nèi)心?！?

他看到自己在酒吧內(nèi)把謝清呈壓在了吧臺上，當(dāng)著眾人的面吻了他的嘴唇，周圍是看熱鬧起哄的人，而他在他耳畔低吟，半是脅迫半是懇求地請他回到自己身邊。他那時候以為謝清呈答應(yīng)了，于是高興地上臺彈了一曲吉他。

那時候的謝清呈在人群中坐著，卻不曾再分他一眼。

他看到二十幾歲的謝清呈辭職了，那個男人拎著行李箱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他家的別墅大門，那個身影越來越遠(yuǎn)，最終消失不見。

而那時候的自己跌跌撞撞地來到空無一人的客房，在收拾到干凈，仿佛從未有人常住過的房間里，看到了那本謝清呈留給他的書。

書上的字跡也透著一股堅(jiān)韌與強(qiáng)悍。

那個人寫：

小鬼，終有一天，你會靠你自己走出內(nèi)心的陰影。

我希望，我可以這樣相信著。

謝清呈贈

謝清呈贈……謝清呈贈……

賀予后來才知道，謝清呈贈與他的，不是一本《世界罕見病》圖書，而是那個人用自己的血和淚，換來的，戰(zhàn)勝精神埃博拉癥的盔甲和利劍。他把沾著血的寶藏留給了那只小小的幼龍，自己義無反顧地孤身一人往前去了。

謝清呈贈……

謝清呈贈。

他贈了他最后的鮮血，化為一朵永生的玫瑰。他把它留在了客房內(nèi)，希望那個小小的孩子，能夠細(xì)嗅到一點(diǎn)點(diǎn)生命的芳菲。

謝清呈贈。

賀予閉上眼睛，他不想再看見這些往事的幻影了，他快要被這無窮無盡的幻影逼瘋逼死，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，幾乎就要暴起砸了場子傷及所有人讓他們流血讓他們戰(zhàn)栗讓他們無助無措——他只想擺脫這一切……

也就是在這時，包廂的門驀地來了。

外頭吹來一陣疾風(fēng)。

風(fēng)像是吹動了他心里的鬼火，火光躍動，顫抖，連帶著他的瞳仁也開始閃爍，迷茫。

一片混亂中，賀予抬眼望向那個站在門口的人——

他心中大慟。

因?yàn)樗吹搅酥x清呈就那么站在那里，就像一年前謝清呈還沒有放棄他，還沒有對他徹底失望時那樣。

那個唯一管過他，當(dāng)時還管著他的男人。

就那么站著。

謝清呈穿一身整潔的休閑襯衫，西裝長褲，眼神焦慮而憤怒，輪廓英挺的臉龐微微泛著些蒼白，因?yàn)橼s來時很急，他的呼吸仍是急促的，嘴唇微啟著，額角還垂了幾縷碎發(fā)下來。

“賀予！”

“……”

賀予怔住了。

是幻覺嗎？

是幻覺吧……

“我……我真是病得太重了……”片刻后，病在心里發(fā)作的年輕人輕輕地笑了笑，“怎么又看見你了……”

他以為是自己想得太癡心，生出了錯覺，因此把目光從門口那個男人身上轉(zhuǎn)開了。

然后他嘆息著，抬手撫上自己滾燙的額。

“謝清呈……怎么我逃到哪兒……你也不放過我……”

“啪?！?

下一秒，賀予的手腕就忽然被人攥住了。

賀予頓了一下，驀地抬起眼來。

他血色彌漫的瞳仁中，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了謝清呈的身影。

“跟我回去?！敝x清呈也不問情況了，這樣對他說。

不是幻影——

不是幻影?。?

賀予眼瞳微微收縮著，里頭有意味不明，情緒壓抑的光暈在簇動著。

謝清呈平復(fù)著自己急促的呼吸——像一年前——像賀予一直渴望著的，他還沒放下他的那一天那樣，對他道——

“賀予，你看看你現(xiàn)在，像什么樣子！”

是謝清呈……真的是他！

賀予的心都在發(fā)抖了。

謝清呈贈……謝清呈贈。謝清呈贈與了他太多，以致于他愛上了謝清呈之后，這些贈與和依賴都化作了纏繞他心的天羅地網(wǎng)。

他在這一刻，終于明白，為什么他了結(jié)對謝雪的喜愛不算太難，而他卻怎么也走不出對謝清呈的欲望魔瘴。

因?yàn)橹x雪曾經(jīng)給與他的是一種陪伴。

而謝清呈，則贈與了他活下去的全部勇氣和希望。

他是他過去所有的光與熱，他愛上太陽之后，便愛上了每一寸光明，他是定要等這顆恒星熄滅，愛火才會成燼的。

于是在這一刻，賀予終于徹底明白了，原來從他七歲起，他的生命便與謝清呈緊密相連，他的信仰便與謝清呈息息相關(guān)，當(dāng)這種信任和依賴終于不可回頭地轉(zhuǎn)化為愛意時，那么——

他這一生，都不可能再如此熾烈地愛上另一個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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