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車子自動前行,撞人后駕駛艙爆炸……這怎么可能會是一次意外呢?
他的身體和靈魂都像被突如其來的巨大重壓給摧毀了,只能靠一口氣支撐著,他不斷地往派出所里跑,抓住任何一個他曾經熟悉的叔叔阿姨,固執(zhí)地一遍一遍重復著說,我爸媽是被人殺害的。
我爸媽一定是被人殺害的。
我想要一個真相……
請你們給我一個真相……
一開始,那些人都還會同情,會落淚,時間久了,反復被一個孩子這樣糾纏,到底還是會煩的。
有人開始對他說:“和你講過很多遍了,我們一定會仔細調查,但現(xiàn)在什么證據(jù)也沒有,我們也得按程序走,是不是?”
“再給我們點時間。”
可一點時間是多久呢?
謝清呈后來知道,是整整十九年。
他當時尚不知曉未來的等待將會是如此漫長,不過那時候他也已經明白了,他父母的死亡只能定性為一次意外事故,他的父親母親,不能穿著警服,以因公殉職的烈士身份下葬。
他最后只能為父親挑了一件雪白的襯衫,那件襯衫是他們家落寞后,他父親僅購置過的最好的一件衣服。
而他的母親穿著黎妙娟親手縫制的旗袍——女警司沒能由警車長鳴著送葬,但她走的那一天,除了同事之外,來了很多她生前幫助過的窮人、富人、犯人、受害人……
她對每一個生命都是平等的,她從未戴著有色眼鏡,去歧視過任何一個人的靈魂。她永遠都愿意把手伸給在泥潭里掙扎著的人們,只要那些人還愿意回頭。
因此,她得到了他們全部的尊重。
但她直到入土,她也沒有得到真相的塵埃落定。
謝清呈便親自去查了。
盡管他還非常年輕,是個中學生,盡管他得到的線索很有限……他還是不肯放棄追蹤,他把所有空余的時間都用在了調查父母死亡原因這件事情上。
然后,或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吧。
他從警局的一個叔叔那里,探到了他父母在出車禍之前,曾去過一趟燕州最魚龍混雜的一家夜場。
“具體做了什么,見了誰,那都是秘密了,大家都不太清楚,不過那之后不久,上級就收到了群眾舉報,說他們倆貪污受賄,還拿出了一些證據(jù)……盡管證據(jù)鏈不足夠支撐舉報內容,不排除有栽贓陷害的可能,但那段時間不是嚴打嗎?他們就還是被再一次降職調崗了?!?
“他們倆這幾年一共被停調了兩次,前前后后加起來,參與未結的大案子有幾十個,里面牽扯了上百號人物,要往下算,上千號人物也說不定,這上千個人又有上萬重關系。真要無頭蒼蠅似的去一一調查,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?!?
那叔叔拍了拍謝清呈:“別想那么多了孩子。還有我們呢。這些事情,交給我們去找一個真相?!?
但謝清呈不知道如果靠著他們,他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等到真相。亦或者,他根本也等不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。
所以他在寒假時安頓好了妹妹,獨自一人前往燕州,前往那個叔叔提到過的夜總會。
他想順著這條線索找尋下去。
意外就在那時候發(fā)生了。
他原本聯(lián)系了一個好不容易知道點情況的服務生,對方盡管很慌張,但到底良心未泯,見孩子實在太可憐,便答應周末的下午兩人在某胡同口的小火鍋館子見面。
——“我也不知道具體見的是誰,他們來的神神秘秘,連我們老大都不太清楚狀況。不過我是負責那個包間衛(wèi)生打掃的,他們走了之后,我在里面找到了一只耳環(huán)……你可以來看一看是不是你母親的,如果不是,那或許就屬于她見的那個人……”
服務生在和謝清呈見面前,還好心地給他提前發(fā)了一張彩信照片。
那時候的諾基亞手機收彩信不是特別快,要一點點地下載。等照片下載完畢后,謝清呈坐在馬路牙子口,點開一看——
那是一枚造型非常古怪的耳環(huán)。
耳環(huán)純金色,很秀氣,骨頭十字架形狀,中間有一個圓環(huán),圓環(huán)的中心鑲嵌著一枚血紅色的碎鉆,碎鉆周圍繞著三個字母:r.i.p
安息的意思。
盡管那時候的手機彩信清晰度非常寒磣,堪稱av畫質,但這枚耳飾的精致程度還是穿屏而出,它的做工精湛考究,絕不是地攤上隨意買的小玩意兒,而正常的情況下,諸如周大福老鳳祥之類的金飾名店,又絕不可能會生產這種莫名其妙的飾品造型。
它很有可能是當事人定制的。
耳釘和別的東西不一樣,它的釘針長期接觸當事人的耳洞,上面會磨蹭到主人的汗液,分泌物,甚至是皮膚組織,如果把這耳釘帶回去給鄭敬風做檢測,或許整個案件的調查都能取得一些眉目。
“實不相瞞,我這人確實挺愛貪便宜,我不是個好人。我撿到這枚耳環(huán),本來是打算拿它賣點錢的,所以一直沒有交給領班,但那天我聽到你在那邊和領班說話……我覺得或許還是把這耳環(huán)交給你更好?!?
“沒啥……我媽也去得早,我都明白的?!?
——
這兩段文字,成了那個服務員給謝清呈留下的最后消息。
謝清呈下午還沒到他們約定見面的火鍋店,就看到沖天的火光燒起來,圍觀的人像潮水一樣,聲浪和熱浪沖擊著他的心腔。他沖過去,嚇著了好幾個老大媽老大爺。
“哎喲,小伙子擠什么呢這是?!?
“太冒失了,這誰家孩子……”
其他的話謝清呈再沒有聽進去了,他站在了圍觀人群的最前面,再往前就是警察拉起的警戒線。他看到消防從里面抬出幾具尸體,高壓噴頭沖著那燃燒著的火鍋店不斷澆淋……
他僵硬地站在那邊,眼中映著熊熊烈火。
他知道,自己已經來遲了。
而更可怕的是,當救援結束,烈火熄滅,他親眼看著那一具又一具包裹著遺骸的蒼白色尸體袋被抬出來。瞬間,謝清呈受到了強烈的負罪感沖擊,那種感覺就像山林之虎向他呼嘯著奔來,在他的心臟上重擊,在他的耳廓旁咆哮。
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調查是那么的幼稚、簡單、沒有意義,甚至是,禍害他人——他覺得每一具尸體都是因為他而成。
他在馬路口癱坐下去,抱著肩頭,汗涔涔的掌心里緊攥著的,是那個儲存著耳飾照片的諾基亞手機。
他太絕望了,內心受到的譴責太重,他低著頭,坐在馬路牙子口,像離了魂。
因此他沒有注意到,在人群已陸續(xù)散去的街頭,有一輛黑色的套牌私家車,里面坐著個戴著棒球帽的絡腮胡子,正點了根煙,幽幽地看著他。
當他終于起身,默默地離開這一片廢墟場時,那輛私家車也跟著啟動了,一路隨著他上了公交,往外環(huán)的住處駛去。
謝清呈下了車,還要走一段路才能回到他居住的賓館,他的錢不多,得省著花,所以住的地方又破又偏。零幾年的時候燕州的監(jiān)控攝像頭還沒有那么密集,尤其外環(huán)地方,盲區(qū)是很多的。
絡腮胡子在黑沉沉的夜色中,扯了扯自己的棒球帽,一口將煙屁股啐了,握住方向盤猛踩油門,車燈炫目,他在刺耳的引擎聲中,朝著謝清呈的背影直撞而去——??!
死寂。
“我出了場車禍。”積水的攝影棚里,謝清呈對賀予說,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完整地揭開自己許久未曾觸碰的傷疤,“那個人原本應該是把我撞死之后清理尸體的,但我在最后的時候覺察到了他,躲開了一些,沒有當場斃命?!?
“車輪在我的腿上來回碾壓,我看到他想下車……”
“可這時候附近工地有一群人下了班,結伴回來,正好路過這里——那個男人于是逃逸了,他來不及把我搬運到車上去,只在臨走時拿走了我的手機。”
“再后來,我被那些職工送去了醫(yī)院……醫(yī)生當時就下了病危通知書。我模糊中醒來過幾次,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?!敝x清呈輕描淡寫道,“我那時候已經知道,自己快死了?!?
他把自己的痛苦和瀕死都說的非常的寡淡,好像那根本不算什么事。
謝清呈的目光是直到最后,他提了一個長者的名字之后,才有了些觸動的。
他說:“就在我等死的時候,我遇到了一個人。”
——
“秦慈巖?!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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