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這樣無助的謝清呈,在他面前依然是罕見的。
他顯得很脆弱,而賀予習(xí)慣了他的強(qiáng)大,這樣脆弱的謝清呈,找遍了所有人,都沒有誰肯幫他能幫他的謝清呈,讓賀予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,想要把手伸給他的感覺。
他看著謝清呈那么絕望卻又緘默的樣子,忽然間,他覺得有些眼熟。
他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……
然后他想起來了。
那很像是發(fā)病時的自己,八歲,九歲,十歲……每當(dāng)他最痛苦的時候,他就會是這樣的無助,但又這樣的沉默,什么都不愿和人說。
而那時候的謝清呈,是怎么對自己做的呢?
……太久了。
賀予感到意外,他怎么就還記得。
還是謝清呈成了他的私人醫(yī)生之后吧……他第一次發(fā)病。
那天別墅內(nèi)落針可聞,安靜的像一座荒冢。
他獨(dú)自坐在開著繡球花的石階上,也不哭,也不鬧,摸出一把尖銳的銀刀,慢條斯理地割開自己的血肉,好像在處理一副與自己無關(guān)的皮囊。
賀予發(fā)病的時候,很喜歡聞到血腥味,他嗜血。盡管傷人的權(quán)力沒有,但無論怎樣對自己,總都是沒錯的。
他冷漠地看著鮮血順著自己的手流下來,感受著自己的心臟長滿苔蘚,殘忍的感覺從內(nèi)核延伸向肢體……
忽然,無盡夏的繁花深處,有個冷靜的聲音響起來——
“喂,小鬼?!?
賀予吃了一驚,立刻不動聲色把刀刃藏好,手背到身后,然后在自己稚氣未脫的面龐上收拾出一方凈土,堆砌上小孩子該有的天真爛漫。他抬起頭,發(fā)現(xiàn)從花間走出來的人,是那個穿著白大褂,還很年輕的謝清呈。
謝清呈揚(yáng)著眉,居高臨下地看著他:“藏什么?!?
“……沒什么?!?
賀予從來不和任何人交心,自然希望他走開。
袖子里的鋒利刀片貼著皮膚,他得花很大的力氣,才能克制住想用它來對別人施暴的欲念。
但謝清呈攥住了他的手腕,逼迫他把手伸出來,沾血的刀子當(dāng)啷落地,謝清呈看到他手腕上鮮血淋漓的刀口。
賀予渾身緊繃,等著他責(zé)罵自己。
可是等了很久,他只等到醫(yī)生一句:“……你不疼嗎?”
他愣住了。
他的父母都知道他是有病的,但他們似乎以他的疾病為恥。尤其是他的母親——
“你不可以去傷害任何人,你要學(xué)會自我調(diào)節(jié),我能理解你生理上的難受,但小孩子怎么會有那么多精神上的痛苦?看來你還是不夠堅強(qiáng)?!?
他安靜地聽著母親諸如此類的訓(xùn)誡,像每一次接受教誨一樣。他照著他們的要求去活成一張張獎狀,一盞盞獎杯,一句句夸贊。
他是支離破碎的,每一片血肉都要放到顯微鏡下供人檢視。
他不能出錯。
所以,每次發(fā)病時,他都會把痛苦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來,內(nèi)化到自己結(jié)了厚繭的心里。
他必須是優(yōu)秀的,他連疼都不能喊。喊了也沒有用,沒人會真正在意。
漸漸的,他竟喪失了呼痛的本能。再也無所謂了。
就像童話故事書里磨牙吮血的惡龍,棘皮利爪,卻沒有飛出過自己的暗礁。他折磨的是自己內(nèi)心,嚙咬的是自己肢體,他把那些會讓人失望的變態(tài)病癥,都轉(zhuǎn)化成了無法輕易示人的傷疤。
只要不去害人,他的病就沒有錯過吧?
每一道腥甜的血印子,都是他打在自己身上的烙印,都是他為了做一個正常人,而選擇自我束縛的枷鎖。
他自己的血,是他為病魔送上的唯一祭品。
這些他都早已習(xí)慣了。
可偏偏那個私人醫(yī)生要掙動他自縛的鐵索鐐銬,要踏入他森寒無光的惡龍巢穴,要觸摸他身上深淺不一的瘡疤,然后問他,喂,小鬼,你不疼嗎?
他的內(nèi)心發(fā)出幼龍微弱卻震怒的低吼,卻在男人伸出手來想要撫摸他的傷口時拖著血淋淋的殘軀倉皇避閃,刺棘叢生的龍尾焦躁地拍打著。
他不習(xí)慣被詢問。
更不習(xí)慣被關(guān)心。
他說,我不疼。
我不疼你別這樣看著我!我不會傷人的,你們不要關(guān)我,不要盤問我,不要靠近我,走開……
手卻被捏住了,年輕的醫(yī)生將他一直掩藏在下面的胳膊拽出來,捋開了他的衣袖。
冰冷的刀片掉在了地上。
目光所及之處,是這個年幼稚嫩的孩子在發(fā)病時,為了克制自己的傷人沖動,在自己身上用刀尖劃出的一道道的口子,溫?zé)岬难€在縱橫交錯地流。
幼龍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,甚至跌落了乖巧溫馴的人類面具,露出后面狼狽不堪,傷痕累累的丑陋小龍的臉。
他拍打著長滿荊刺的龍尾,喝吼時展露尖尖的利齒,以所有的戒備,著急地將這個入侵者逐出自己的巢穴——
“不關(guān)您的事,別碰我?!?
年輕醫(yī)生沒有管他的反抗,雙手繞過他的咯吱窩,將小小的孩子一把抱起來,扛在肩頭。
“別動?!?
賀予掙扎起來,他厭惡極了他身上的消毒水味,厭極了他衣袖里淡淡的藥澀味。
他再也無法掩飾住自己的暴虐,咬著牙輕聲地威脅,也是警告。
“放開我,不然我可能會傷害你……”
“……”
醫(yī)生淡道:“你打算怎么傷害我,有具體方案嗎?!?
回到別墅里特意收拾出來的治療室,醫(yī)生把他往柔軟的兒童小沙發(fā)上一扔,砰得甩上門,然后去抽屜里拿出一次性口罩戴上。轉(zhuǎn)過頭來時,賀予只看到謝清呈一雙幽深冷銳的黑眼睛。
那是第一次,他沒有被當(dāng)做一個“榜樣”凝視和羨艷。
他好像在這樣的眼神里,忽然就成了一個笨拙的孩子,失誤和可笑都情有可原,甚至伸手問人討糖吃,也是沒有錯的。
所以他愣住了,都忘了跑走。
謝清呈在水池邊洗手消殺,然后說:“手伸出來,我給你包扎?!?
“……沒關(guān)系。我不在意?!辟R予別過頭,攥著自己流血的傷口,不肯相信眼前的這個人。
謝清呈微微揚(yáng)起眉:“你習(xí)慣了血腥味,習(xí)慣了暴力,甚至因此而無所謂自我傷害,是嗎?”
賀予輕聲道:
“是。這是改變不了的,我不想麻煩您治?!?
謝清呈淡漠道:“我是拿錢的?!?
“……”
“小鬼,你覺得自殘是一件正確的事嗎?嗜血瘋狂,內(nèi)心扭曲,是一件該被忽視的事嗎?”
“你連自己都要傷害,你連自己都不重視自己。血腥味聞多了,就什么人情都沒有了,慢慢地,越來越瘋,越來越麻木,一生活得都像草木頑石,你不遺憾嗎?你不疼嗎?”
……
這些對話,就好像還是昨天發(fā)生的那樣。
哪怕謝清呈后來走了,與他關(guān)系淡了,他始終都還記得那一天,是第一次有這樣一個人,把手伸給他,然后問他。
你不疼嗎。
你怎么連自己都不重視自己……
賀予看著這個男人垂著頭把最后一點(diǎn)煙抽盡。
他忽然說:“謝清呈,你想知道警方鎖定的l是誰,是嗎?”
“……”
“你不要難過。也許我可以幫到你?!?
謝清呈驀地抬起頭,睜大桃花眸看著他。
“別忘了?!辟R予說,“我也是個黑客。”
“……”
“他們使用的設(shè)備是最尖端的,出于習(xí)慣,那種設(shè)備一面世我就了解過,剛才我也已經(jīng)攔截了對方對我手機(jī)的攻擊。他們的程序我大概都清楚,這些人雇傭的技術(shù)員,未必是我突破不了的?!?
賀予沒在和他開玩笑。
他的神情非常嚴(yán)肅,甚至是莊重的。
像是在和一直以來,以不可逾越的姿態(tài)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山岳宣告,他早已成長,不再是當(dāng)年無盡夏里的那個無助的男孩。
謝清呈一時間很茫然,頭腦一片空白,思緒都是亂的。
過了很久,他聽到自己在問:“……你……為什么要幫我。”
賀予靜了一會兒,忽然,他把手伸給他。
就像謝清呈當(dāng)年,有勇氣把手伸給那個疾病發(fā)作,抑郁成疾,暴力嗜血,自殘自傷的孩子。
“因?yàn)樵?jīng),你也對我做過同樣的動作?!?
“……”
“謝清呈,我從來都不喜歡你?!?
“但是……”
無盡夏繡球花的香味好像又從那一年的盛夏飄來,站著的人向坐著的人伸出手——
“謝醫(yī)生,我也從來……都沒有忘記過你?!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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