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泉郡落魄山上,在收到一封信后,很少外出的青衣小童,先去小鎮(zhèn)回了一封信,自信滿滿,然后破天荒去了趟披云山,去大驪北岳殿找那魏檗。
但是回到竹樓后,粉裙女童發(fā)現(xiàn)他有些興致不高,雖然不知道他所求何事,應(yīng)該是不太順利。
青衣小童不愿跟她發(fā)牢騷,只是獨自在崖畔長吁短嘆,很快就斗志昂揚,下山又去了一趟小鎮(zhèn),縣衙和窯務(wù)督造府,都硬著頭皮逛了,回來的時候又病懨懨的,隔了兩天,再去了北邊大山外新建成的龍泉郡城,找了那郡守吳鳶。
青衣小童這番忙前忙后,粉裙女童看得一頭霧水。
他雖然平日里沒個正經(jīng),可她知道,他心高氣傲著呢,那叫一個眼高于頂,以往連魏檗都看不順眼,別看遇上了魏大山神,他會十分諂媚,可溜須拍馬之后,轉(zhuǎn)頭就要吐口水,更別提什么袁縣令、曹督造或是吳郡守了。
粉裙女童忍不住問了一嘴,他只說你一個丫頭片子懂個屁,然后搬了條竹椅,獨自坐在崖畔那邊。
終于有一天,青衣小童重新開始走路帶風(fēng),大搖大擺。
粉裙女童怕他又嫌棄自己煩人,忍著不問,青衣小童這次心情大好,主動搬了兩條竹椅在屋檐下,蹺二郎腿嗑瓜子,粉裙女童心想,怕不是傻了吧
青衣小童意氣風(fēng)發(fā),笑道:水神兄弟托付我的事情,辦成了!我已經(jīng)往黃庭國御江水神廟,寄了信過去!
粉裙女童愕然道:那御江水神要你辦什么事情
青衣小童咧嘴笑道:這不是黃庭國變成了大驪的藩屬國嘛,水神兄弟聽說我在大驪混得風(fēng)生水起,就想讓我?guī)退麪烤€搭橋,除了保證水神廟不被拆掉之外,最好能夠給他跟大驪要一塊太平無事牌,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,算什么,這不就成了!
原來是御江水神從黃庭國寄信過來,請他辦事,青衣小童當(dāng)初便拍胸脯保證,在信上之鑿鑿,說了好些大話,只管水神兄弟放心,些許小事,不值一提,等他的好消息便是。
粉裙女童心中腹誹,小事之前你一天到晚抓耳撓腮、生無可戀的模樣,算什么
再說了,你怎么好意思說自己在龍泉這邊混得風(fēng)生水起,就連勤勉修行,都只是為了被人兩拳打死。
估計每次壯著膽子下山,都是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吧。
粉裙女童輕聲問道:是魏山神幫你解決的
青衣小童臉色微變,笑容有些牽強(qiáng),故作豪邁道:那當(dāng)然,我跟魏檗啥關(guān)系,都這么熟了,每天稱兄道弟的,這點小忙而已,魏檗哪里敢說個不字,第一次登上披云山拜訪北岳殿,只是老魏有事外出,你是不知道,山岳殿的輔官神靈對我那個客氣,擺了一大桌的宴席款待我,我說不用,他們硬是拖著我不讓下山,唉,愁死個人……
粉裙女童沒有說什么。
她是不愿意揭穿牛皮而已,畢竟他那么死要面子。
青衣小童說得唾沫四濺,眉飛色舞,只是說到最后,便沒了精神氣,干脆不再說話,默默嗑著瓜子。
第二次見面,魏檗確實點頭答應(yīng)了,以北岳正神的身份,跟大驪朝廷開口,幫他那個御江的水神兄弟,索要兩張護(hù)身符。
但是他付出了一點代價,作為交換。
陳平安送給他的一顆上等蛇膽石。
青衣小童很肉疼,但是不后悔。
他突然笑了起來,伸出手,指向南方,笨妞兒,以后到了御江,我?guī)闳ノ夷撬裥值艿母?大碗喝酒,大塊吃肉,好教你曉得我在那邊的人緣,到底有多好!只因為是我?guī)闳サ?人人都會敬你!
粉裙女童無以對。
但是她無意間瞥見他的臉色,神采飛揚,便有些于心不忍,輕聲道:好的,記得不要大魚大肉啊,我吃些時令山珍就行了。
青衣小童哈哈大笑,這有何難,我一句話的事情!
兩人開始沉默。
他突然說道:如果老爺在山上,我應(yīng)該可以少跑幾趟,對吧
粉裙女童輕輕嗯了一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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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邊那座大山,董水井的餛飩攤子,生意越來越好,來山神廟燒香的善男信女,都愛來這邊吃一碗,解乏飽肚,一舉兩得,生意做大了,攤子就太小,于是董水井干脆搭建了一座鋪子,如此一來,惡劣的風(fēng)雨天氣,也能讓客人進(jìn)門一邊進(jìn)餐,一邊等雨停,而且這個少年好說話,哪怕不掏錢餛飩,只是拿店鋪當(dāng)落腳歇息的行亭,不但不趕人,還會讓新雇傭的兩名店伙計,送上熱騰騰的一碗茶水。
鋪子開銷大了,可是每一碗的餛飩,始終價格不漲,味道不變。
以至于龍泉郡的幾位官老爺,都聞訊趕來,例如官帽子最大的太守吳鳶,都在鋪子吃了碗香氣撲鼻的餛飩,贊不絕口。
這天暮色里,鋪子打烊在即,讓店伙計招呼著稀稀疏疏的幾桌客人,董水井難得忙里偷閑,勞累一天,筋疲力盡,便坐在鋪子門口,端了一碗茶水,慢慢喝著。
董水井猛然起身,趕緊喝完剩下的茶水,快步走去,從山上走下一伙人,其中有一張熟悉面孔,她應(yīng)該是跟著家里長輩登山燒香,這會兒才下山,看天色時辰,多半是要住在龍泉郡城里頭了。
董水井笑著打招呼,跟那幾個大人看著歲數(shù),喊了叔伯姨嬸,然后望向那位個子稍微高了些的丫頭,問道:石春嘉,什么時候回來的
如今小姑娘不再扎羊角丫兒辮子了。
石春嘉當(dāng)初跟隨李寶瓶董水井他們一起,經(jīng)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短暫遠(yuǎn)游,回到小鎮(zhèn)后,這些孩子便分成三撥人,分道揚鑣,各有選擇。
李寶瓶,李槐和林守一,跟著陳平安去往大隋求學(xué)。董水井留在小鎮(zhèn),上過一段時間的學(xué)塾,很快就離開,小鎮(zhèn)兩棟祖宅,留一棟賣一棟,不但在郡城買了半條街的高門豪宅,剩下的銀錢作為本錢,獨自做起了買賣。唯獨石春嘉,家中賣了騎龍巷的那間祖?zhèn)麂佔?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隋京城,不知道這次回到故鄉(xiāng),是為了祭祖還是怎的。
石嘉春的爹娘,只是聽說過董水井,卻不曾見過,看女兒念念不舍,就順勢說要吃幾碗餛飩,董水井親自下廚,親自遞上桌后,寒暄兩句就回到柜臺后邊,石嘉春潦草吃完,就起身跑到董水井身邊,小聲詢問有無寶瓶的消息,董水井只能是將陳平安說過的一些事情,重述了一遍,石嘉春豎起耳朵,一個字都不愿意錯過。
董水井眼觀四面,瞧著那邊餛飩都快吃完了,看似隨意問道:這次回來,是要住下嗎
石嘉春點頭道:聽說這邊的新學(xué)塾,是龍尾溪陳氏創(chuàng)辦,我爺爺便讓我和爹娘回來了,反正鋪子賣了,但是祖宅還在,有地兒住。
董水井點點頭。
最后跟石嘉春他們還是收了錢,只不過比起往常,每碗要少些銅錢。
石嘉春是個性情直爽的丫頭,見董水井這家伙竟敢還要收錢,她狠狠瞪了眼這個掉錢眼里的同窗。
董水井微微一笑,不以為意。
目送他們離去,知道以后見面的機(jī)會,多著呢。
做生意,熟人登門,絕不可以殺熟,但是也不可以不收錢,不賺不虧,是最好的。
否則越做生意,就越?jīng)]朋友。
你次次虧本,那人還喜歡時時登門,證明對方不把你當(dāng)朋友。
你次次賺得比平時還多,那就更明白了,你根本不曾將那人當(dāng)做朋友。若是這般,反而爽利。
若是前者,就要揪心了。
確定不會再有客人,兩個店伙計已經(jīng)累散了架,董水井給他們各自做了兩大碗餛飩,看著他們狼吞虎咽,董水井望向店鋪外邊的夜色,然后看到一個將長劍橫掛身后的男人,跨過門檻。
名叫許弱的墨家豪俠,剛從老龍城返回龍泉郡渡口,就直接找到這里,對那高大少年笑問道:關(guān)于她的消息,我已經(jīng)違例告訴你,那么現(xiàn)在你決定好了嗎
董水井點點頭。
既然她已經(jīng)是神仙中人,自己就不能再這么過日子了。
做了那什么賒刀人,便可以多活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。
不管最后自己能否跟那位姑娘走到一起,能夠多看她幾眼,總是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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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簡湖出現(xiàn)了一位姓顧的小魔頭。
名叫顧璨,是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關(guān)門弟子,竟然能夠駕馭一條實力堪比金丹巔峰的蛟龍,先前那場同門內(nèi)訌的血戰(zhàn),那條蛟龍殺得青峽島尸橫遍地,更奇怪的是,劉志茂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,哪怕大弟子都被那頭畜生咬死,仍然沒有露面。
若是止步于此,顧小魔頭的赫赫兇名,還不至于傳遍寶瓶洲水域最廣的書簡湖,原因是在那之后,書簡湖的碧波之上,經(jīng)常會有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小孩子,四處閑逛,一開始還有練氣士誤以為孩子是用了馭水、避水術(shù)法,才能夠雙腳不動,就可以悠哉游曳于湖面之上。
一般而,都是井水不犯河水。
可有一次,惹了潑天禍?zhǔn)?二十余位師門關(guān)系交好的年輕練氣士,乘坐一艘巨大樓船,結(jié)伴泛湖游玩,便無意間遇上了那個孩子,兩兩迎面相向,誰都不愿讓道,就起了沖突。
結(jié)果雙方就要撞在一起的時候,雙臂環(huán)胸的孩子驀然升高,原來他腳下踩著一頭龐然大物的蛟龍,它一爪按下,就將一條樓船攔腰截斷,先是試圖御風(fēng)逃離沉船的練氣士,被那條畜生口噴水柱,一沖而過之后,只剩骨架一副,至于淪為落湯雞的那撥,被一爪一個,開膛破肚,運氣差一些的,就被它放入大嘴之中咀嚼。
一切兵器和神通,砸在它身上,根本不痛不癢,它甚至都懶得躲避,最凄慘一人,是試圖擒賊先擒王的一個聰明人,他是一位身份金貴的劍修,在群雄并起的書簡湖,小有名氣,以本命飛劍刺殺那位立在蛟龍頭顱之巔的孩子。
一直抱著嬉戲玩鬧心態(tài)的蛟龍,立即變得無比暴躁,駕馭身軀四周的湖水,掀起滔天大浪,將那名劍修困在一座方方正正的碧水牢籠之中,然后不知那畜生使用了何種秘法,竟然抽掉所有空氣,任由劍修靈氣干涸、身體炸裂而死。
砰一聲巨響。
那座牢籠,鮮血四濺。
像是開出一朵巨大的花朵。
那孩子盤腿坐在蛟龍頭頂,哈哈大笑。
一些個火速趕來的龍門境修士和金丹境大佬,近距離親眼看到這一幕后,嚇得不輕,先前青峽島內(nèi)訌,距離遙遠(yuǎn),而且當(dāng)時畜生也未展現(xiàn)出類似練氣士的神通,等到今日,隔著不過百余丈,見那頭畜生好似開竅悟透了本命神通,若是有關(guān)蛟龍一族的古書記載沒有出錯,豈不是只要百尺竿頭更進(jìn)一步,它就是名副其實的地仙之蛟龍能夠幻化成人形,擱在蛟龍興盛的遠(yuǎn)古時代,恐怕就有資格在大江大河之中,擁有一座龍宮了。
這撥大名鼎鼎的書簡湖大修士,一開始還心存僥幸,想要偷偷救下一兩個門下弟子,可當(dāng)率先做此事的一位龍門境老修士,給那條畜生輕輕揮爪,數(shù)十丈外老修士的整副身軀,就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巨大爪印,被當(dāng)空打爆。
中五境修士之間的廝殺,哪怕隔著一兩個境界,勝負(fù)懸念肯定不大,可一般都不會如此生死立判。
所有人面面相覷,最終沒有一人拯救那些落水的門派弟子,選擇明哲保身,速速退去。
在那之后,有人偷渡進(jìn)入青峽島,想要暗殺那個魔頭顧璨,結(jié)果都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一擊斃,半年之間,陸陸續(xù)續(xù)五六次刺殺手段,都被青峽島攔下,半年后,以劉志茂為首,顧璨和那頭畜生作為主力,殺向那些刺客所在島嶼門派,無一例外,只挑選了一些修道資質(zhì)尚可的少年少女,其余人等,全部處死,刮地三尺,搜集所有財寶法器,一時間青峽島隱約成為書簡湖的群島之主,順之者昌,逆之者亡。
如今顧璨和他娘親,住在青峽島一座最為富麗堂皇的宅邸之中,幾次師徒聯(lián)手去滅人門派山頭,大戰(zhàn)落幕后,顧璨就會讓那位當(dāng)年為他通風(fēng)報信的師姐,幫他挑選了一些姿容出彩的美人胚子,年紀(jì)都不大,作為將來開襟小娘的人選,還專門請人教以琴棋書畫。
今天,顧璨難得沒有出門游玩,陪著娘親來到后堂,畢恭畢敬跪在蒲團(tuán)上,向一塊牌位磕頭敬香。
婦人這些年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,容顏身姿,愈發(fā)豐腴動人。
婦人起身后,閉上眼睛,雙手合十,輕聲喃喃,像是在跟死去的夫君報平安。
顧璨站在肅穆寂靜的大堂中,抬頭看著前方的香火裊裊,這個已經(jīng)手染無數(shù)鮮血的孩子,怔怔無。
娘倆一起跨過門檻,顧璨突然喊了一聲娘親。
牽著顧璨小手的婦人低頭望去,柔聲問道:怎么了
顧璨擠出一個笑臉,搖搖頭,說沒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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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苑國的京城,有個饑腸轆轆的干瘦小女孩,衣衫破敗,眼神冷漠,小心翼翼地走到一處權(quán)貴扎堆的清河坊,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座豪華宅邸的后門,烈日炎炎,枯瘦黝黑的小女孩走得滿頭大汗,可是神色依舊冷冷的,蹲在一棵大樹的綠蔭中,她抬頭望去,看著天空那輪驕陽,那份光明,看得她雙眼流淚。
她默默收回視線,擦了擦眼淚。
很快這座宅子的后門就被人偷偷打開,從狹窄門縫里,溜出一個跟枯瘦女孩差不多歲數(shù)的同齡人,是個粉雕玉琢的富貴小千金,穿著華美,她有些吃力地抱著一只小木盒,大汗淋漓,一路小跑到枯瘦女孩身前,笑容燦爛道:送給你的禮物。
盛夏酷暑,小木盒有些水漬滲出。
枯瘦女孩皺著眉頭接過木盒,捧在懷中,一手推開蓋子。
對面的漂亮小女孩開心笑了起來,你還記得嗎,咱們在去年冬天一起堆了這個雪人,我讓府上的人放在了冰窖里頭,故意今天拿出來送給你的,喜歡嗎
枯瘦小女孩低著頭,死死盯住那個小雪人,看不清表情。
從王侯勛貴之家走出的那個漂亮丫頭,還在那邊邀功似的,天真爛漫地追問喜不喜歡。
干瘦小女孩緩緩抬頭,問道:吃的呢
漂亮丫頭哎呀一聲,歉意道:不好意思,給忘了。
她哭喪著臉,不斷道歉,等會兒我馬上就要跟爹娘一起去寺廟燒香祈福,今兒不能帶給你吃的東西了,對不起啊……
枯瘦小女孩扯了扯嘴角,低頭又看了眼小木盒里頭的小雪人。
啪一聲。
木盒不小心摔在了地上。
漂亮小女孩泫然欲泣,趕緊蹲下身去。
枯瘦小女孩也跟著蹲下,只是伸手撿起墻根的一塊石子,她又看了眼那個在木盒中碎成兩半的小雪人,然后她高高舉起手,朝著一身錦繡衣裳的女孩使勁砸去。
一陣清風(fēng)拂過。
當(dāng)那個漂亮小女孩抬起頭,擠出笑臉,想要對好朋友說沒關(guān)系的時候,驚訝發(fā)現(xiàn)身前多出了一個陌生人,穿著一身好看的雪白袍子,還背著劍呢,腰間掛著一只朱紅色小葫蘆,小女孩眨了眨水潤眼眸,稍稍轉(zhuǎn)頭,望向黝黑枯瘦的小女孩,充滿詢問。
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好朋友,被那人牽著手。
那個背著劍的家伙笑著對她指了指后門方向,說道:你先回家吧,你看,有人在等你了。
果然管家趙爺爺已經(jīng)找來了,漂亮小女孩捧著小木盒,有些猶豫,不知道是該送給她的玩伴,還是拿回家繼續(xù)藏在冰窖里。
好在那個陌生人又替她做了決定,拿回去吧,在外邊留不住的,多可惜,你們可以等到今年冬天下雪了,再把這個小雪人堆成大雪人。
小女孩使勁點頭,抱著小木盒,跟那個已經(jīng)認(rèn)識了將近兩年的好朋友,告別離去。
枯瘦小女孩默不作聲。
當(dāng)大門關(guān)上。
陳平安這才松開小女孩的手,對于這個小瘋子,他簡直覺得匪夷所思,兩個孩子明明關(guān)系不錯,就因為對方一次沒有帶食物,就要殺人
陳平安低頭望去,問道:你是誰
小女孩仰起頭,反問道:你管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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