鄰屋的周通判看到了,問:那位張大人將你回絕了罷又搖頭嘆道:我勸過你,這些當官的老不修,活似臭茅坑里的石頭,一則迂腐,二則嗜‘蠅’,你何必自取其辱。
周通判字皋,單名一個萍字,當年春闈落第,憑著舉子身份入的京師衙門。蘇晉轉(zhuǎn)頭看他一眼,忽道:皋,朝廷里年不及而立,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員,你識得幾個
周萍嚇了一跳:年紀輕輕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說,不過自景元帝廣納賢能,這樣的朝官不至六七,亦有三四。
蘇晉默不作聲,在案幾上抹平一張紙,沾水研磨。筆落紙上,須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。周萍鎖眉看著,竟慢慢看癡了,那紙上人長得極好,一雙眉眼仿佛本就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。
蘇晉擱下筆,問:這個人,你識得否
周萍道:雖說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幾個,可這等樣貌,這等氣度的,若不是戶部侍郎沈奚,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屬了。
蘇晉沉默了一下,聲音輕飄飄的:我猜也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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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理寺這條道兒,是徹底被堵死了。蘇晉躺倒在榻上,想起四年多前,她被亂棍加身,昏死在路邊。只有晁清來尋她。風雨連天,泥漿沾了他的白衣袖子,他將她架在背上,索性連傘也扔了。蘇晉渾渾噩噩間說了聲謝,晁清腳步一頓,悶聲回了句:你我之間,不提謝字。
受恩于危難,結(jié)草銜環(huán)以為報。
周萍方起身就聽見叩門聲。天未明,蘇晉站在屋外,眼底烏青,大約是輾轉(zhuǎn)思量了一整夜:小侯爺?shù)拿芴啬脕斫o我。
周萍原還困頓著,聽了這話,陡然一驚:你瘋了
蘇晉不語,徑自從一方紅木匣子里將密帖取出,帖子左下角有一鏤空紫荊花樣,里頭還寫著一道策問。
這樣的信帖面上瞧著沒甚么,里頭卻大有文章——當今圣上以文治國,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發(fā)策問,令諸皇子作答,時限三日,答出無賞,答不出卻有罰。收到這樣的密帖,大約是哪位殿下躲懶,找下頭的人代答。
宮中規(guī)矩嚴苛,雖說密帖經(jīng)手之人甚少,但若鐵了心要查,也不是查不出的。半年前,欽天監(jiān)一名司晨就因幫十四殿下代擬了一道策論被活活打死。
蘇晉將桌上一杯冷茶潑到硯臺里,碾墨鋪紙,落筆就答。周萍在一旁看得觸目驚心,連忙將門掩上,跟過來問:昨日我要燒這密帖,你攔著不讓,心里就有這打算了
蘇晉嗯了一聲。
周萍急忙道:你找死么知而慎行,君子不立危墻之下。
蘇晉淡淡道:危墻雖險,尚有一線生機,總好過屈身求人。
周萍要再勸,外頭有人催他上值。匆忙洗了把臉,走到門前,回頭看蘇晉仍舊一副筆走如飛慷慨赴死的形容,只好叮囑:你要找晁清,我替你想轍,你莫要沖動,切記三思而后行。
蘇晉沒抬眼,回了句:記得幫我畫卯。
策問論的是中興之本,蘇晉答罷,收拾好筆墨出門。外頭又在落雨,雨絲如斷線,細且密,她回屋取蓑衣,想了一想,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紙傘。這是柳朝明的傘。蘇晉想,此一行,若能撞見柳朝明,便將這傘歸還了。
周萍說三思而行,她不是沒有聽進去??捎猩趺崔k法呢她實在不愿欠旁人什么,點滴之恩,便要涌泉相報,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,竟要以命相搏了。她這一生注定艱險,長此以往,還是與旁人少些瓜葛才好。
蘇晉策馬立于不遠處,情況遠比她料想的糟糕。
熙攘的巷陌儼然如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,將往來的百姓,維持秩序的官兵卷進去。間或有鬧事的不管地往里沖,有人哭而喊之,有人憤然斥之,有人揭竿欲起,有人竭力想擠出人群,卻分不清東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,推搡之間,也不知是否將人踩在足下。
鬧事的與百姓混在一起,都在這亂成一鍋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團爛鬻,已然分不清誰是誰了。
南城兵馬指揮使怒喝道:封路!給老子封路!
可朱雀巷呈井字狀,四通八達,他手底下的人多數(shù)被卷進人潮身不由己,余下的還要護著幾個朝廷大員的安危,哪里來多余的人封路。
蘇晉翻身下馬,上前一拱手道:覃大人,此處怎么就一個司東城西城的兵馬呢
這還用問那群暴脾氣的王八羔子鐵定在哪兒跟人干起來了!覃照林罵道。
蘇晉來的路上已略有耳聞。
眼下京師上下全都亂了套,四處都有鬧事的人,聽說還有數(shù)名仕子舉著裘舞弊,南北異的旗號鬧到了承天門外。
蘇晉略一思索,又問:你手頭上使喚得動的還有多少人
百來號吧!覃照林邊說邊轉(zhuǎn)頭掃她一眼,一看竟只是應天府一區(qū)區(qū)知事,頓時頭疼地嘖了一聲,嘀咕了一句:怎么來了個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頭的茶坊,不耐煩道:擱里面兒帶著去,別跟這礙眼!
茶坊外頭重兵把守,想也不用想,幾個朝廷大員就躲在里頭。
正當時,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從人群里擠出來,哭喪著臉往覃照林身前一跪:指揮使大人,沒找著……
覃照林一把揪過他的衣領,目眥欲裂:沒找著!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過氣,憋得滿臉通紅,覃照林把他推開,啐了一口罵道:一群廢物點心!
校尉摔了個狗啃泥,爬起來順了兩口氣道:大人,要不抽刀子殺吧
抽刀子殺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,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陣風,將剛爬起來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,你腦子進水了且不說你能不能分清這里頭誰是鬧事的誰是尋常百姓,就是分得清,這些鬧事的縱然王八蛋,你敢隨便殺他們可是有身份的舉人仕子,沒皇命下來,殺一個,賠上你十個豬腦子都不夠!
蘇晉上前一步將校尉扶起,撿重點問道:你方才說找人,可還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頭
校尉見眼前這一位雖是文質(zhì)書生,比起已氣得七葷八素的覃照林,好歹還算鎮(zhèn)靜,便實打?qū)嵔淮溃夯剡@位官爺,當真不是俺們不仔細找,只是這新登科的許探花誰見過單憑一張畫像可不成呀,擱俺們大老粗眼里,你們這些讀書人都長得秀鼻子秀口一個模樣。
蘇晉愣了半日,才問:你說的許探花,全名可是叫作許郢,許元喆
貢士名冊她看過,八十九名仕子,只有一個姓許的。
果不其然,那校尉連連點頭道:對,對,正是這個名兒!
正午時分,艷陽當空,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熱,蘇晉卻驟然出了一腦門子的汗。
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:覃大人,你且將你手底下百號人分抽八十人,守住朱雀巷南面兩個出口,從那里疏散人群,只要不讓鬧事的從城南正陽門出城,其他都可從長計議。
你懂個棒槌!覃照林呔道:把人都指使走了,誰他娘的給老子撈人去誰他娘的給老子抓鬧事的去!
你的人手已然不夠,還妄想著能以一治百,化腐朽為神奇么蘇晉負手而立,看人覃照林的眼,斥道:倘若無法取舍,只會顧此失彼,得不償失!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