誰都沒有聽見,也就沒有人回頭。
她突然想起二十三歲的裴川,面無表情坐在輪椅上,聲線硬邦邦說保護(hù)她一輩子的模樣。小團(tuán)子貝瑤愣神,輕輕嘆了口氣,趴在桌子上。
該不會是上輩子他付出得太多,這輩子讓她還債來了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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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裴川,別難過。同學(xué)們明天就會忘記啦,老師這里有夾心餅干,吃一個嗎"
裴川低聲道:"想回家。"
"那就等媽媽來好不好"
裴川指尖蒼白,低頭不說話了。
這年沒有手機(jī),有"大哥大"的少數(shù)人大多都有身份地位,小趙老師是沒有的。
裴川母親是外科醫(yī)生,有時候一場手術(shù)會忙到深夜,父親是刑警隊(duì)隊(duì)長,地位不簡單,工作也繁忙。兩個人的工作都容不得馬虎,小男孩偶爾會拜托鄰居接回去。
比如貝瑤的,或者陳虎、方敏君這些小朋友的家長。會順便把他帶回去。
家長們陸陸續(xù)續(xù)來了學(xué)校,小趙老師得看著孩子,今天另一個女老師請了假,重?fù)?dān)在她一個人身上,所以忙不過來。小趙老師把換完褲子的裴川推回教室,拿了積木讓他玩。
裴川低著頭,一直沒有動。
貝瑤用復(fù)雜的眼神看著他。
人的一生,如果重來一次,貝瑤最想做什么事
當(dāng)然是遠(yuǎn)離霍旭這個渣,孝敬爸媽一輩子,完完全全和裴川無關(guān)。前提是,裴川沒在她死前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。
她對裴川的感情很復(fù)雜。
冰雹鋪天蓋地,越來越大。不時有匆匆趕來的家長抱怨:"哎喲這什么鬼天氣,上午大太陽,下午就掉冰坨子。"
然后有自行車的騎著自行車,沒車的背著孩子跑。孩子們擺擺手:"趙老師再見!"
"小偉再見!麗麗再見!"
很快,貝瑤的媽媽趙芝蘭也打著傘來了。
96年趙芝蘭女士還年輕,眼角沒有細(xì)紋,藍(lán)色短袖上衣干練,透著活力。
貝瑤的目光從裴川身上移開,看著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跑過來的趙芝蘭,眼睛一下就濕了。
趙芝蘭抱起她:"哎喲糟心閨女,哭什么哭,被冰雹嚇著啦"
貝瑤搖搖頭,趴在女人背上,有些哽咽。世上爸媽對孩子最好,這是多少人知道卻沒有感悟的道理。
"給,扶著傘,媽媽背你,騰不出手,你把傘這里放我肩上,摸著就成。"
趙芝蘭給小趙老師打過招呼,背著女兒離開。
貝瑤小手扶著傘,想了許久,回過頭。
角落的小男孩裴川沒有看她。
陳虎的爸爸是班上最早來接他走的,小胖墩騎在爸爸肩頭,耀武揚(yáng)威又得意。
方敏君的奶奶圍著圍裙,也牽著孫女回了家。
接著是貝瑤的媽媽……
貝瑤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,裴川的眼睛落在旁邊一小塊濕地上。這是小趙老師來不及處理尿液匆匆拖了一下留下的。
她想起十八年后男人冰涼又溫柔的吻,再看裴川時,心里泛起淺淺的疼。
這個后世了不起的大人物,在幼小稚嫩時,竟然脆弱又孤獨(dú)。
貝瑤動了動手指,再想看裴川,趙芝蘭已經(jīng)一口氣背著她跑得老遠(yuǎn)。
裴川抬眸,黑黢黢的眼睛落在女娃娃被媽媽背著跑遠(yuǎn)的背影上。
他們越走越遠(yuǎn),最后消失不見。
頭頂冰雹落下噼噼啪啪聲,鞭炮一般熱鬧。貝瑤沒有力氣,話都說不出來,燒得發(fā)昏。教室里最后只剩一個瞳孔漆黑的小男孩,坐在輪椅上。
幼兒園離家不遠(yuǎn),倒是離趙芝蘭上班的地方很遠(yuǎn),趙芝蘭腿腳快,十分鐘就頂著冰雹把貝瑤帶回了家。
小女娃發(fā)燒已經(jīng)睡著了。
晚上迷迷糊糊燒醒,趙芝蘭在給她用酒精擦背,無奈嘆氣:"啥時候發(fā)燒的呢,也不知道給老師講講,不會燒傻了吧。"
貝立材從外面進(jìn)來,也過來看閨女,剛剛貝瑤燒成那樣夫妻倆都嚇懵了。好在貝瑤她幺爸是個開小藥店的醫(yī)生,過來看了看又開了藥,不然這樣的天氣,送醫(yī)院都不行。
96年家里只有貝瑤一個孩子,弟弟貝軍還沒有出生,夫妻倆第一次當(dāng)爸媽,孩子帶的就精細(xì)些。
貝立材摸摸女兒軟乎乎的臉頰:"好點(diǎn)了,沒那么燙。"
"明天不去幼兒園了,你明早出門給小趙老師說一下就成。"
貝瑤半夢半醒,突然聽爸媽提到了裴川。
趙芝蘭:"那孩子今天沒人接,我看娟兒現(xiàn)在都沒下班,裴建國也還沒回家呢!"
"那么小的娃,下半輩子就毀了,哎……"
父母小小的嘆息聲幽幽入夢來。
貝瑤想起那個若干年后那個冷漠男人掙扎跌下輪椅擁抱自己的模樣。
他們都說他是魔鬼,她也有些怕他沉默寡的模樣。
可這個魔鬼現(xiàn)在還是個小男娃。
到了天大亮,貝瑤才睜開眼睛,燒已經(jīng)褪了不少。
趙芝蘭在做早飯,貝瑤房間門開著。
貝立材進(jìn)門去廚房:"剛?cè)ソo小趙老師請假了,但是她說……"
貝瑤透過老舊的客廳家具看過去。聽見了沉重的嘆息聲。
"裴川一整夜都沒人接……"
貝瑤怔然。
昨夜降溫,夏夜最冷。裴川沒能等來全世界任何一個人。
教室里六十多雙烏溜溜的眼睛齊刷刷看向裴川。
六月教室里老舊的風(fēng)扇嘎吱轉(zhuǎn),發(fā)出沉悶灰敗的聲音。窗戶半掩著,微風(fēng)透進(jìn)來都帶著夏日的灼熱,沉悶而熾烈。
他這年還沒有反抗的力量,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動:"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……"
嗓音喑啞,由于鮮少說話,唱出來不似孩童的鮮活清亮,倒似老舊的唱片機(jī),喑啞難聽。因?yàn)樵趽Q牙門牙漏風(fēng),咬字也不清晰。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