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然是要決定用何種方式來解決兩座天下的歸屬,那么議事者的資格,至為重要。
白澤之于蠻荒,當然是有資格的。雖然如今蠻荒名義上的天下共主,還是劍修斐然。
由鄭居中擔任這個“中間人”,這位魔道巨擘的實力當然毋庸置疑,但是難免讓人懷疑鄭居中的用心,會不會聯(lián)手浩然布局。
而陳平安能否代替浩然決定此事,好像就有一種“實與名不與”的意思。
畢竟中土文廟才是浩然正統(tǒng)所在,禮圣才有資格參與這場“三人會談”。
但是“接引天地通”和“殺周密者”的事跡和身份,好像分量又足夠服眾。
簡而之,今天只要禮圣不露面,陳平安就是這處戰(zhàn)場的浩然話事人。
何況如今浩然和蠻荒的戰(zhàn)局,當初也是年輕隱官最早撂下一句“那就打”,之后才是禮圣附議,最終無數(shù)浩然豪杰選擇跟隨。
此刻有一頭藏頭藏尾的蠻荒大妖使用秘法,終于問出一個誰都疑惑卻幾乎沒誰敢開口提出的關鍵問題,“鄭先生如何能夠保證不會偏袒浩然,暗中偏心家鄉(xiāng)?”
鄭居中笑著解釋一句,“我和盟友們已經(jīng)決定要在蠻荒這邊立教稱祖,既然新道場在此,浩然就已是故鄉(xiāng)了?!?
此話一出,天上地上,戰(zhàn)場各處瞬間嘩然。
大妖們面面相覷,俱是不敢置信,他娘的,難道說鄭居中選擇臨時倒戈,叛出了浩然,算是“半個自己人”了?
細究之下,倒也符合鄭居中的行事風格?好像如此作為,才符合鄭居中?
就是不清楚跟隨鄭居中的那撥盟友,到底是何方神圣,竟然這么快就與其勾搭上了,著實……讓旁人艷羨。
雨籠思量許久,忍不住以心聲疑惑道:“爺爺,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,鄭居中更希望蠻荒勝出?”
如此一來,鄭居中的立教稱祖才算名副其實,否則浩然占據(jù)了蠻荒,鄭居中的“教主”身份,有何意義?撐死了就是一座道場地盤更大的白帝城。故而只有蠻荒贏了,鄭居中才有機會一舉兩得,“兵不血刃”就獨占高位,鷸蚌相爭漁翁得利,兩座天下的大修士幾近死絕了,他鄭居中一人三十四,可不就是……無敵的存在?
官巷眉頭緊皺,一時間不敢妄下定論,鄭居中這種人物的想法,誰能說一定猜的中。
白澤似乎并不懷疑鄭居中的居心,也不在意這尊魔道第一人的長遠謀劃,只是笑問道:“鄭先生,敢問打完一場之后,留在戰(zhàn)場的勝出者,可以休養(yǎng)多久?”
既然是打頭陣,白澤總要詢問一些規(guī)矩,在規(guī)矩之內,在生死之間,好為蠻荒贏得更多的機會。
鄭居中說道:“勝者可以有三炷香的休養(yǎng),在此期間,這位勝者可以與場外任何人借取任何外物,迎接下一位登擂者的挑戰(zhàn)。當然,勝者也可以見好就收,算是提前認輸,撤出戰(zhàn)場,憑此周全道身,從此放心修行,當個純粹的學道人。輸?shù)囊环?,必須在一炷香之內立即有人補缺,至于幫不幫忙收尸,全看心情。勝的一方能夠后上擂臺?!?
如果鄭居中的這個建議當真通過決議,那么兩座天下的各自豪杰,簡直就是仇寇雙方,陋巷相逢,分外眼紅,生死相抵而已。要么直接認輸,要么贏過再認輸,總歸是必須認輸,才能活著離開這條“巷弄”。要么不管你贏了多少場擂臺賽,到頭來總要死在巷中。
白澤神色平靜看了眼天外。
若是小夫子赴約就好了。
無論勝負都無遺憾。
當年帶著侍女一起游歷浩然九洲,白澤曾在市井聽聞一首勸酒詩,大意是說身前萬年,死后萬世,我輩凡俗,中間百年,做得何事。
優(yōu)柔寡斷,難堪大任也好,貽誤戰(zhàn)機,背負罵名也罷。
無限自責悔恨,內心糾結足足一萬年了,如今的白澤,別無他想,就想要一篇還算體面的退場詩。
想那市井坊間百姓戲,若是末代君主不肯負荊投降,選擇上吊一死,亡國之罪可以減半,那么一位國主與強敵白刃相見,在戰(zhàn)場殉國,是不是又能減半?
鄭居中微笑道:“相信這場擂臺,既能夠決定兩座天下的輸贏,且不會耗時過久。”
白澤收回視線,繼續(xù)問道:“若是走上戰(zhàn)場的敵我雙方,或是一方臨時反悔,一味怯戰(zhàn)避讓,或是雙方心照不宣,皆不愿死戰(zhàn),故意拖延,一打就是數(shù)天數(shù)月甚至是數(shù)年之久,瞧著熱鬧而已,又該如何處置?”
鄭居中轉頭問道:“陳隱官,你覺得該怎么解決這個難題?”
陳平安說道:“鄭先生可以換個聰明人詢問辦法,我就不動這個腦子了?!?
外之意。
既然白澤肯替蠻荒打頭陣,那他陳平安也要為浩然打第一架。
白澤怔怔出神片刻,面無表情看向陳平安,輕輕搖搖頭。也不知是冷漠的譏諷,還是一種善意的勸阻。
緋妃之流的新王座大妖,這一刻都是心情復雜。
哪怕是想要將陳平安給千刀萬剮的托月山新妝,也不得不承認,這位年輕隱官,從來不是什么慫人。
劍氣長城和陳清都,確實不曾所托非人。
陳平安提了提手腕,劍指王制,“不過在置身擂臺,跟白澤分生死之前,我必須先做掉它。就當是練練手?!?
王制臉色微變,本以為自己已經(jīng)死里逃生,這種沒有退路的擂臺賽,王制毫無興趣。
被隱官狠狠陰了一把,道力折損太多,上了擂臺,只會淪為浩然某位山巔修士的“勝果”,為對方增添一筆斬殺大妖的光彩戰(zhàn)績而已。比如,那個大名鼎鼎的齊廷濟,對方一旦出劍,豈會手軟?
王制只想退回蠻荒腹地靜觀其變,重新積蓄道力和聚攏兵力,等待重新趁勢而起的那天。退一萬步說,擂臺上死得越多,他在蠻荒的地位,就跟著水漲船高,它甚至已經(jīng)有了一樁謀劃,與斐然、官巷他們好好商量一番,如果成了,那么等到白澤戰(zhàn)死,它的大道之路,就會更為寬闊,再不是什么鬼鬼祟祟的“小白澤”,反而可以光明正大成為“新白澤”!
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……但是,不曾想被這個陰魂不散的姓陳的給盯上了。
王制頭皮發(fā)麻,心思急轉,該如何渡過難關?
劫后余生,就會更惜命了。
王制頭疼心慌之時,戰(zhàn)場內外卻是吹口哨,喝彩聲此起彼伏,反正死的是王制,蠻荒妖族們就當是多看一場熱鬧,不看白不看。
鄭居中不置可否,好像記起一事,環(huán)顧四周,與所有人微笑道:“我這里有一份名單,記錄了全部有資格登擂人選的名字、道號。會隨時增補新人,也會按照勝負結果,一筆勾銷舊人。”
如此一來,所有怯戰(zhàn)者、避戰(zhàn)者將會無所遁形。
鄭居中語之際,浩然與蠻荒分別升起了一輪淡淡的明月,懸在高高的天幕。
莫非鄭居中就是那位世間最大的賣鏡人?
身為白帝城閽者,鄭居中所謂的“盟友”之一,鄭旦眼神熠熠,她再次對年輕隱官刮目相看,盛名之下不虛傳。
天底下會處世的聰明人實在太多,既能做事又敢擔責的“笨人”。
任你置身事外,嘴上說千百個漂亮的圣賢道理,總不如每逢大事,做出一二件說死就死的決斷,來得讓人信服。
何況陳平安他早就不是什么光腳漢了,也不是一個熱血翻涌便意氣用事的少年了。
她心情古怪,總覺得鄭先生的這場問心局,既是將白澤逼上絕路,但事實上,更像是針對這個年輕山主、精心設置的必死之局。
形單影只守過劍氣長城,與周密硬碰硬掰手腕一場……照理說怎么都可以功遂身退了,結果今天依舊不能躲。
當個“好人”,真難。
鄭旦欲又止,畢竟雙方只是有過數(shù)面之緣的陌路人,她終于還是不知道能夠與年輕劍修語什么。
官巷笑道:“我們這位隱官還是一如既往的記仇啊?!?
大荀道友危矣。
女冠柔荑卻聽出了弦外之音,既然陳平安記王制的仇,又豈會不記她的仇?除了隱官身份,他還是大驪新任國師,還有一座深不見底的落魄山。只說山巔那個探頭探腦的“貂帽少女”,就讓柔荑心有余悸,只因為她早已敏銳察覺到對方袖中,“一截劍氣”的存在。
柔荑倍感無奈,形勢不由人,只得心聲一句,“我愿意擔任雨籠的護道人,直到雨籠躋身飛升為止?!?
經(jīng)過與年輕隱官一役,柔荑心氣全無,再沒有要與誰爭強奪勝的欲望,她跟王制是差不多的心思,絕對不愿在此身死道消。哪怕從今往后都要夾著尾巴修行,總好過留名而死。
官巷撫掌而笑,“一為定。我這孫女,就交給道友照顧了?!?
柔荑看了眼這位蠻荒梟雄,為何會有幾分托孤于人的意味。
官巷抖了抖袖子,按照鄭居中的說法,有資格參與此事的,必須是上五境修士和止境武夫。
萬年以來任何一場戰(zhàn)役,死的,幾乎都是“無名者”。有幸青史留名的,終究是極少數(shù)。
任你人間書籍萬千部,又能記載多少個名字?相較于籍籍無名者,又能占據(jù)多少的比例?
只要選擇走上鄭居中布置的這座戰(zhàn)場,那么唯一一條退路,或者說是活路,就是認輸,代價就是從此遠離天下大勢的爭奪戰(zhàn),不得不“自囚”于各自道場。
齊廷濟心中有了決斷,總要做掉兩頭飛升境妖族,送它們上路了,才好收劍。
保二爭三,難度極大。
不如此,練劍意義何在?
破境正在今日。
齊廷濟回望一眼遙遠的北方,灑然而笑,是也不是,老大劍仙?
就在此時,從遙遠的南邊,有位身穿黃袍的古貌老者,騰云駕霧遠道而來,紫氣沖霄。
只見老道人一抬袖子,輕輕按住云頭,飄然懸停在天壤之間。
正是玉符宮的開山祖師,道號云深的師。
幽居道山無數(shù)年,此次破例下山,主動一頭撞入亂世洪流當中,老道人所求之事,不過二字,“求解”。
老道人看了眼久聞大名的末代隱官,再看了眼已經(jīng)投身戰(zhàn)場上的齊廷濟,都是劍修。
師笑道:“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貧道也來打一陣,為蠻荒略盡綿薄之力?!?
身為長久承載天厭者,既然注定無法脫困,與其被無形大道一點一點消磨至死,還不如來此求個痛快的解脫。
道不遠人,既是登山求道者的莫大機緣所在,也是十四境門外修道之士的沉重枷鎖啊。
師的登場,讓蠻荒那邊隨之士氣大振。
朱厭神色陰晴不定,若真有這么一場好似市井兒戲的狗屁擂臺賽,該如何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?
好像很難,這頭搬山老祖思來想去,還是沒有個萬全之策。
最要命的,還是只要退出擂臺了,就要按照約定,永久遠離戰(zhàn)場,只能縮在烏龜殼一般的道場里邊,當個清心寡欲的修道人?豈不是淡出鳥來?若說毀約?可就要與鄭居中狹路相逢,再無半點回旋余地了,準確說來,是三個“鄭居中”為敵,跋扈如朱厭,也要好好掂量一番。
鄭居中的做事風格,可比蠻荒更蠻荒。
新妝眼神灼灼,只是盯住那個在家鄉(xiāng)戰(zhàn)場上如日中天的隱官,她猶豫片刻,最終以決然的語氣心聲語道:“緋妃,只要姓陳的上場,他輸了,自然不必多??伤羰莾e幸贏下了一場,還不肯退出,那我可以出馬,與之拼死相斗,不出意料的話,我必死無疑,但是在那之后,我希望你可以補上,看看能否撿漏,殺此惡獠。”
聽到新妝殺氣騰騰的誠摯心聲,緋妃欲又止,并非懷疑新妝這番語的真實性,只是過早下場,很容易落個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場,新妝是自愿如此,緋妃卻不愿讓朱厭那撥新王座坐享其成。
對緋妃而,道理很簡單,蠻荒必須有朱厭這類做事說話無法無天的修士,但是蠻荒絕不能交予朱厭他們這一小撮大妖去打理。
既然暫時無法決斷,緋妃只好轉移話題,打趣一句,“他確實配得上寧姚那樣的女子?!?
新妝沉默片刻,笑道:“誰說不是呢?!?
如果兩座天下能打的,果真如鄭居中的安排,一個接一個,或認輸或死于擂臺。
那他鄭居中,將來成功立教稱祖了,豈不是隨意對兩座天下予取予奪,到時候還有誰敢說個不字?
緋妃百思不得其解,忍不住抬頭望向天幕,猜測那位小夫子是否正在俯瞰此地此景。
如果說白澤是為了求個心安,所以選擇意氣用事,不惜一死了之,你禮圣也不管管?
師到底是一位道齡悠悠的老前輩,正因為他遠離是非,看待大勢反而更加透徹。
作為一個能夠與碧霄洞主互稱道友的修士,師在漫長的修道歲月里,實在是見過太多世道與人心的波瀾起伏。
無數(shù)學道人的花開花落,老人猛然回首,故人一一凋零,不知不覺便是萬樹空枝的光景了。
人間諸君休要小覷了鄭道友。
鄭居中拋出這么一個荒誕提議,看似置身事外,將自己摘出,坐收漁翁之利,實則不然,此人欲想“正本清源”,由他擔系兩座天下的最大因果。
表面上,鄭居中心高氣傲,目中無人,問心于“全部的山上”。
顯而易見,是要逼死白澤,不給白澤被迫躋身偽十五的機會。
師內心有些遺憾,可惜多年未見碧霄道友。
不知道當年自己贈送出去的釀酒方子,如今釀出美酒了么。
道之所系,由不得碧霄道友閑逛蠻荒。自己何嘗不是身不由己,無法優(yōu)哉游哉。
類似的處境,其實還有當年十萬大山的老瞎子。
劍氣長城的陳清都,還有蠻荒托月山,在大戰(zhàn)之前,都要先確定這位之祠道友的態(tài)度。
即便無法與其結盟,也要爭取讓他保持中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