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人沒有收拾碗筷和殘羹冷炙的道理。
是說給儒家和文廟聽的,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師在與儒教語。
"惹誰不好,偏要招惹余斗,怎么想的依仗身份,意氣用事,以卵擊石,好玩嗎"
是說給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聽的,大概算是一種對余斗的由衷認同,以及對余斗的默認和放行,一種禮尚往來。依仗身份,是譏諷陳平安靠山多,實則自身道力一般。意氣用事,是對陳平安欲想問劍白玉京的不認同,以卵擊石,是說陳平安不自量力,抬余貶陳,一句"好玩
嗎",更是一句蓋棺定論。單憑一座落魄山,就想撼動白玉京,這就是一場好似稚童兒戲的鬧劇。
"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。"
"陳平安啊陳平安,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。"
"道法能借,心能借嗎"
姜赦故意錯開的三句話,都是叩問陳平安的心關(guān)。
"我踏足此地之時,光陰長河就已經(jīng)倒流,現(xiàn)在出現(xiàn)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,我倒要看看,誰來救你,誰能救你"
是要逼迫陳平安拿出所有的殺手锏。
"你該去念幾天書,換他去專心練劍的。"
是一種刻意的松弛,故意拿劉羨陽消弭劍拔弩張的氣氛。
"繡虎崔瀺,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。承情!"
陳平安猜測,姜赦這句話的真正聽客,其實是極有可能早就預謀兵家新祖席位的鄭居中。
之后姜赦主動提及陳清流,說陳平安小覷了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。是借機舊事重提,主動揭露一段不為人知的香火情。(注,727章五至高,四仙劍,一白也)
青冥天下見過了碧霄洞主,浩然天下見過了陳清流。不知姜赦此外暗中還接觸了哪些山巔人物所謀何事
一連串試探過后,姜赦最終給出關(guān)于陳平安的定性,"很自由。"
陳平安答以一句"知己之。"
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。
實則是姜赦的每句話,甚至是每一個字,都暗藏心思,說給一個聽得懂話的聰明人,讓后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,自解話外話。可要說止步于此,陳平安還不至于感到恐懼。大千世界,無奇不有,得道高人修煉了天眼通,便可觀事物全貌,人之道氣深淺,心意流轉(zhuǎn),甚至是一部分因果。
真正讓陳平安是離開心相天地之后,是那種差點要驚出一身冷汗的后知后覺,當時如果不是劉羨陽旁觀者清,一語道破天機,姜赦和五就會略過那瓶頸、惡念一事。尤其讓陳平安覺得驚悚的,其實還是婦人那句"姜赦更喜歡裴錢一些"。陳平安并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,可當時就覺得哪里不對,等到獨處反復思量,終于回過味來,原來是先后順序出了問題
,這種話,若是開門見山就說,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深感不適。
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陳平安的行舉止、習性脾氣,道心和軟肋。
故而從頭到尾,從姜赦登船,走入屋內(nèi),一步步,一句句話,姜赦牽引陳平安一顆道心如牽牛鼻。
這么多年以來,我這個當師父的,是掏心掏肺把裴錢當親生閨女養(yǎng)的,你找上門來認親就認親好了,他媽的跟我玩兵法!
裴錢說道:"師父,文圣老爺回了。"
陳平安收起思緒,站起身,"去看看。"
瓊樓玉宇似的仙家境地,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間屋子,轉(zhuǎn)頭望向廊道那邊聯(lián)袂走出的陳平安和裴錢,笑臉伸手招呼,"稍等。"不等陳平安說什么,老秀才收斂笑意,大步流星,徑直向那正堂走去,雙袖飄蕩,神色肅穆,語氣淡漠,朝屋內(nèi)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訓斥,道:"兵家不知仁,連禮
都不懂嗎"浩然儒家道統(tǒng)之內(nèi),其中重塑道統(tǒng)、被譽為道濟天下溺的副教主韓夫子,學問天然與亞圣相親,卻將曾為顯學的亞圣一脈擱置一旁。而亞圣,則與文廟教主董夫子相親,甚至還可以往上推溯,學問根祇與禮圣相近。至于亞圣和文圣的三四之爭,除了人心善惡之別,關(guān)于至圣先師的學問,各有抒發(fā)和延展,比如亞圣重仁
義,文圣推崇禮。
廊道那邊,謝狗憂心忡忡,"小陌,文圣老爺好大氣勢,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,不會一不合就打起來吧"
小陌說道:"我反正幫公子。"
謝狗揉了揉臉頰,"我?guī)湍惚闶恰?
小陌說道:"你要保持中立。"
謝狗說道:"我不殺五。但是跟你聯(lián)手殺姜赦,可沒有什么心關(guān)要過。"
先前小陌跟劉羨陽各做各的,他出劍布陣,困住五。劉羨陽負責以心聲告知文廟。
小陌早已做好最壞的準備,先助劉羨陽劍斬五,再將劉羨陽送出夜航船,自己與姜赦來一場搏命廝殺,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,換取姜赦的道力折損。
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,隨侍和護道陳平安,完全可以承受這種代價。至于野心勃勃的姜赦能不能接受,那是姜赦該考慮的事情。
老秀才一抬腳,沉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躍水而出,正常航行在海面上,老秀才腳落地,便已經(jīng)隔絕天地。
姜赦在屋內(nèi)正襟危坐,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,對文圣的不客氣語,假裝沒聽見。
倒是道侶五,學如今世道的婦人,側(cè)身斂衽施了個萬福,柔聲道:"見過文圣。"
老秀才跨過門檻,點點頭,第二句話便是潑皮耍無賴般,"姜赦,要不要我讓禮圣給你磕幾個頭"
姜赦終于開口說道:"荀先生莫要說笑。"
難怪要隔絕天地,就這開場白,能讓當學生的陳平安聽了去
老秀才冷笑道:"嘴上說著愿賭服輸,心中卻是好大氣性,事事物物,人人情情,道道理理,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,結(jié)果如何,想要再被關(guān)一萬年!"
姜赦說道:"等文圣從儒教第四把手變成第二把手了,再來說這個。"
老秀才雙手插袖,"哦"
就在此時,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在屋內(nèi)響起,"姜赦,浩然天下不是別處。"
姜赦雙手抱胸,背靠椅背,"小夫子是要教我為人處世的道理"
禮圣語遙遙給出兩個字,"要聽。"
姜赦一時語噎。
如今世道咋回事,為何都會覺得小夫子最講道理他娘的,萬年之前,那撥書生當中,最不講理的,就是這個煉出某個"本命字"的家伙。
禮圣的神識瞬間退散。姜赦感覺隨之渾身一輕。
老秀才嘖嘖道:"夠忙的,才幾天功夫,這就與龍伯道友勾搭上,不知道釣著幾條大魚了跟陳清流聊得還投緣"
姜赦面露疑惑,堂堂儒教四把手,為何語是這般混不吝的
老秀才突然問道:"元神道友,真身何在"
姜赦懶洋洋道:"在蠻荒。"
沒能找著那個初升。這廝油滑,確實不好找。
老秀才點頭道:"蠻荒天下,畢竟是元神道友的天然盟友。"
姜赦說道:"雖然沒能瞧見一位舊友,但是他讓斐然捎了句話給我,只要我愿意入主蠻荒,他就愿意自己把腦袋擰下來送給我,就當是賠禮和賀禮一并送了。"
老秀才說道:"大妖初升確有這份魄力,元神道友不必懷疑此事真?zhèn)巍?
姜赦笑道:"文圣倒是清楚那些吃了萬年灰塵的老黃歷。"老秀才撫須說道:"記得當年還是個自認人到中年萬事休的窮酸儒,第一次去見某位書院君子,緊張得一塌糊涂,臨時抱佛腳,連夜翻閱了那位君子的所有著作,
這才心里有點譜。"
老秀才驀然瞪眼道:"姓姜的,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,不要倚老賣老,不要為老不尊,不要欺負年輕人還年輕。"
婦人掩嘴而笑。
姜赦竟是開始閉目養(yǎng)神。不覺得今天能夠跟這位文圣聊出任何有用的東西。老秀才瞇眼問道:"我今天來這邊,不與你扯啥天下大勢,只問你一件事,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答案。藕花福地的那個小姑娘,有朝一日,會不會吃掉裴錢,作為
她證道契機所在"
姜赦默不作聲。
婦人代為緩和氣氛,輕聲道:"文圣放心便是,我們哪里舍得。"
老秀才搖頭道:"這不是我想要聽到的那個答案!"
婦人轉(zhuǎn)頭望向道侶。
姜赦睜開眼睛,盯著那個老秀才,沒好氣道:"有什么資格,管我家務事"
老秀才有些疲憊,"都什么時候了,你姜赦就不能在一百件事中的一件事,不當一回姜赦只是給句準話,有那么難嗎"
姜赦置若罔聞。
老秀才望向姜赦,"有話好好說,少些心術(shù),多點誠意,這種事情,就算對你姜赦而是難事,可再難,千難萬難,能難過當年與道祖來一場捉對廝殺"
姜赦只是裝聾作啞。
老秀才沉默下來。
姜赦嗤笑道:"任由你們說破天去,能攔阻我認女兒"老秀才惱火得直跺腳道:"那也得裴錢愿意和真心認你們是爹娘才行啊,你這是什么混賬道理,為人父母者,便天經(jīng)地義是事事都對的這是戰(zhàn)場廝殺嗎,是官場
勾心嗎你姜赦連一句不因利益、不以大道而傷害裴錢的保證都不給,是懶得給,不敢給,還是不屑給或是根本給不了!
"虧得我還要拗著性子,故意擺出文圣的陣仗來見你,免得自家學生和小裴錢心里有芥蒂,圖個啥狗日的姜赦,我去你娘的兵家老祖。"
"擱我是小平安,碰到你這么認親的,先給你一個大嘴巴子。"
姜赦眼神漠然說道:"罵完了沒有罵完了,我就要帶裴錢走了。該給的補償和好處,我一點不少了陳平安和落魄山。"
老秀才怒道:"但凡是個人,都說不出這種屁話!"
姜赦臉色陰沉幾分,"姓荀的,提醒一句,不要得寸進尺。惹惱了我,我就讓你們文廟和這浩然天下長長記性。"
"還來這套。他娘的,吵架無數(shù),頭一回如此生氣。"老秀才自顧自搖搖頭,好似下定決心,深呼吸一口氣,笑呵呵道:"好!道理是說不通了。你姜赦一貫是個以打破所有邊界、人間藩籬為證道的主兒。你只是吃不
準,我那關(guān)門弟子,有無把握算計死你的本事。"
姜赦笑問道:"就憑現(xiàn)在的他"
老秀才說道:"既然你不放心半個一,我又何嘗放心兵家初祖了,那咱們雙方就劃出道來各憑本事,生死自負,輸贏在天"
姜赦似笑非笑,"跟我耍激將法"
老秀才神色復雜,撤掉隔絕天地的神通,轉(zhuǎn)頭望向屋外那邊,"平安,可行。"
陳平安默默望向裴錢。
裴錢輕輕搖頭,"師父,不要傷心。我本就不想吃那個沾滿泥土的饅頭。"
這么多年,我可能從來沒有長大,只是假裝懂事。
小陌屏氣凝神,雙指并攏,掐劍訣豎在身前,一條青紫劍氣隱約現(xiàn)世。
倚天萬里須長劍。
謝狗現(xiàn)出白景真身容貌,袖有一柄用以"看山"的袖珍短劍,那是她在遠古歲月中豪取道號的殺手锏之一。
不曾想陳平安一步踏出,一副身軀瞬間支離破碎,崩如無數(shù)琉璃,剎那之間,便重新聚攏為一尊神靈姿態(tài)。
天地鴻蒙一片,他隨意來到小陌身邊,拍了拍小陌的胳膊,來到白景身邊,輕輕一拍她的袖子,"沒必要。"
一條漫長無止境的登天臺階,與之對峙,是大地上矗立著一座幻象白玉京。
有神人緩緩拾級而下,一揮袖子,將那預想而出的白玉京幻象給打散。
當那身形從高向低,被道氣牽扯,竟有一種強行讓天地接壤的道化跡象。
光陰長河一處漩渦當中,鄭居中緩緩起身,與對面盤腿而坐托腮打哈欠的陸沉,微笑道:"你們白玉京運道不錯。"
天外,一道劍光如一條璀璨銀河,毫無顧忌,貼近青冥天下這艘"渡船",來到蠻荒、浩然繞行的那條青道軌跡之上。
與此同時,屋內(nèi)姜赦分身體內(nèi),三份武運開始興風作浪。
五彩天下飛升城。青冥天下歲除宮。寶瓶洲落魄山,桐葉洲青萍劍宗……各有異象,各起一陣,仿佛是輔弼主神歸位。
白玉京最高樓,掌教余斗神采奕奕。
低處那五城十二樓,察覺異象的正副城主道官們各懷心思。
蠻荒天下,白澤輕輕嘆息一聲,與之結(jié)伴而行的緋妃剛剛躋身十四境,道心大震,她欲又止,想要與白老爺詢問緣由。
白澤自自語道:"天變。"
鄒子在人間徒步而行,不不語。只是縮手在袖,推衍五行。
獨自游歷的劉饗面帶微笑,停下腳步,行古祭禮,伏在地上,默念兩字,"尚饗。"槐黃縣城,一場驟雨即放晴,有些不愿搬遷至州城的老人習慣性笑語一句這天公。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