猶豫片刻,陳靈均還是擔心陳濁流這家伙脾氣臭,喜歡書生意氣,管不住嘴,容易吃虧。
"一個人在外邊闖蕩江湖,有多不容易,我是曉得的,你這家伙,本事不多大,最好面兒,我也清楚!"
"所以有些矯情的事情,什么要不要我?guī)蛡€忙,幫你在北岳地界安排個譜牒身份啥的落腳地方,我就提也不提了,可是要說神仙錢,都是身外物,咱哥們分開后,我這些年還是攢了些的,你都拿去,事先說好,我分成了兩份,一份給你,另外那份得給同樣是好兄弟的白忙留著,誰讓我朋友不多,兜里沒幾個錢還喜歡充大爺的,更是只有你們倆了。"
"別嫌我話多,更別不好意思,咱倆誰跟誰,鐵打的患難交情就擺在那里,所以你要是碰到難事了,兩份錢,就都給你,白忙那份,我再重頭攢錢就是了,保管不差他一顆雪花錢。要是錢不夠,我就跟人借去,說句不吹牛的,我在落魄山這邊,甭管跟誰,管誰借錢都是一句話的小事,都不用欠人情,披云山的魏山君,就是喜歡舉辦夜游宴的那位,跟我,那也是只差沒有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哥們,你自己說說看,既然我的錢就是你的錢,錢什么的,算個事兒肯定屁事不算啊。"
"還有,我只是說如果啊,遇到花錢都無法解決的事兒,你今天也別跟我藏著掖著,犯不著,瞧不起我呢,發(fā)句話,我就陪著你離開落魄山,哪怕是去北俱蘆洲都無妨,我在那邊地界兒,有茫茫多的山上朋友,個個都頂事兒,以前是覺得你這家伙心氣高,再窮也還是讀書人,骨子里清高嘛,未必喜歡聽這些,所以才不樂意跟你顯擺這些一說出口就賊能嚇唬人的香火情。"
說到這里,陳靈均輕輕拍了拍身邊好友的胳膊,猶豫了一下,輕聲道:"我曉得跟人求情,關系再好,心里邊還是會不好受。可能恰恰關系更好,就更不舒坦了,沒事,等會兒到了酒桌,咱哥倆好好喝。"
陳靈均覺得自己又不是個傻子,不是真遇到困難了,以陳濁流這個窮光蛋的犟脾氣,絕對不會千里迢迢,跨洲趕來落魄山這邊見自己。
不管別人是如何,反正陳靈均一向覺得天底下最為難的事情,就是跟朋友開口幫個忙,會讓朋友覺得為難。
陳清流笑著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。
陳靈均一巴掌拍掉這家伙的手掌,怒道:"老子跟你在這兒掏心掏肺,都快把自己聊感動了,你倒好,沒大沒小,找喝呢你。"
"咋個不感動,老哥我也很感動啊。"
"哈,那就給兄弟哭一個,趕緊的。"
只敢默默跟在他們身后的白登,這會兒雙腿打擺子,這個青衣小童,是真敢聊啊,他真不知道死這個字是怎么寫的嗎
陳清流察覺到心聲流轉,轉頭微笑道:"小家伙,就這么想見你那些祖宗了"
白登滿頭汗水,啞口無。
身為龍子龍孫,卻要跟一位斬龍之人同桌喝酒。
不該出山的,果然是不該出山走這一趟山外的。
推開宅子從不上鎖的大門,陳靈均領著幾個朋友在正廳酒桌落座,很快鄭大風就挑來了一擔酒水,身邊還跟著個拎糕點食盒、水果竹籃的粉裙女童。
陳暖樹與眾人施了個萬福,將糕點和水果放在桌上,說道:"仙師們稍等片刻,下酒菜,馬上送過來。"
陳靈均滿臉尷尬。
陳暖樹看了眼陳靈均,柔聲道:"好好待客。"
陳靈均都不敢正眼看她,只是使勁點頭。
落魄山上,除了老廚子,其實陳暖樹的廚藝也不差,何況她還跟老廚子學了幾手拿手菜。
手腳伶俐的陳暖樹去了自己宅子灶房,很快就給這邊拎來一只大食盒,七八樣佐酒菜,色香味俱全。
離開宅子,她輕輕關上大門。
很快里邊就開喝了,青衣小童的大嗓門震天響,看樣子是與朋友們劃拳了。
根本不用看,她就知道陳靈均是站在板凳上的。
鄭大風在外邊等著,笑問道:"不生氣"
陳暖樹輕輕搖頭,笑道:"他難得忙正事,怎么會生氣。"
鄭大風開始告刁狀了,"聽說在山下,小鎮(zhèn)那邊,陳靈均喝了好幾頓早酒。"
陳暖樹一挑眉頭,咬了咬嘴唇,"懶得管他!"
酒桌那邊,自罰三碗過后,陳靈均果然已經站在凳子上,雙手晃動,"兄弟跟我心連心啊。"
陳清流跟著晃手,哈哈笑道:"我跟兄弟動腦筋啊。"
"我怕兄弟過得苦,兄弟挨打我袖手啊。"
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酒話,荊蒿和白登就只能在旁邊干瞪眼。
陳靈均跟陳清流開始用小鎮(zhèn)方劃拳,哥倆好,五魁首,六六順……
青衫陳仙君,茫然四顧書劍皆不成,且將百千萬事,付于兩三杯。
悠悠三千載,一劍橫空,飛過浩渺洞庭,再過古蜀萬青山,又來此地,不為斬蛟龍,只與摯友求一飽醉,酒戰(zhàn)分高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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禺州與洪州接壤的邊境,在一條去往豫章郡的官道上,三輛裝飾樸素的馬車,并不顯眼,
居中一輛馬車,皇帝宋和,皇后宋勉,俱是身穿便服,肩并肩坐在車廂內,她時不時掀起車簾,欣賞著外邊的沿途風景。
最后邊那輛馬車里邊,坐著隨駕的刑部侍郎趙繇,以及半路趕來的禺州首任織造局主官,李寶箴,從四品。
一個是炙手可熱的京官,一個位于官場邊緣的地方官。
李寶箴笑道:"沾你的光,我才能坐著趕路。"
趙繇微笑道:"還是要感謝陛下的平易近人才對,我們才可以不用講究那些繁文縟節(jié)。"
李寶箴嘖嘖出聲。
趙繇一笑置之,雖然雙方關系親近,官場客套話還是要說幾句的。
他們是實打實的舊識,都是槐黃縣福祿街的大戶人家子弟,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同齡人,最少雙方是不差輩分的。
這些年,趙繇跟李寶箴一直有書信往來。
李寶箴以心聲說道:"聽說京城內大朝會,由袁正定牽頭,建議遷都"
如果大驪當真遷都至現在的陪都洛京,對如今身在蠻荒的某位藩王而,可就真是被釜底抽薪了。
書簡湖首任湖君,是大驪朝廷英靈出身的夏繁,還有佐官吳觀棋,后者曾經掌管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情報搜集和整理,與負責東南部諜報的李寶箴,屬于品秩高低、權柄大小皆相仿的同僚。大驪宋氏,公認有三座官場,京城和地方組成的山下王朝,各路神靈組成第二座官場,而第三座官場,就是龍泉郡窯務督造署、禺州織造局、洪州采伐院這些主官品秩都不高的機構了,但是每一位主官,都是當之無愧的天子眼目。
當然,采伐院林正誠,恐怕是唯一的例外。
趙繇看了眼李寶箴,笑著不搭話。
李寶箴后腦勺靠著車壁,伸手指了指趙繇,"你這家伙,從小就喜歡肚子里說話。"
要論官運亨通,從四品官身的李寶箴,自然遠遠不如被陛下破格提拔為刑部侍郎的同鄉(xiāng)趙繇了。
小鎮(zhèn)走出去的年輕一輩,不談修行當山上神仙,要說當官當得最大的,還是趙繇。
但是如果只說禺州境內,官最大的,當然是刺史大人和禺州將軍,他們倆都管不著織造局和李寶箴,但是李寶箴和織造局,卻能讓軍政兩位封疆大吏睡不安穩(wěn)。
因為禺州是一處軍事重鎮(zhèn),兵家必爭之地,所以身為禺州將軍的曹茂,兼管隔壁的洪州軍務。
曹茂這會兒就沒資格坐車,只能跟著一撥隨軍修士,在前邊騎馬開道。
而李寶箴去禺州織造局赴任時,李寶箴帶了兩名心腹,都姓朱,是父女。
此刻朱河和朱鹿,就在后邊騎馬,遙遙跟著車隊。
皇后娘娘小聲問道:"余瑜那邊"
宋和笑著輕拍她的手背,安慰道:"放心,你的這個家族長輩,只是看著缺根筋,說話不著調,雖然年紀不大,實則聰明得很,否則她如何成為地支修士的幕后軍師"
為首那輛馬車內,一婦人一少女,相對而坐,小姑娘一直拿眼睛瞟婦人手上的珠釧。
貴為一國太后的婦人,氣態(tài)雍容,對此不以為意,抬起白藕一般的手腕,晃了晃手釧,笑問道:"認得"
少女搖搖頭,說了句怪話,"必須假裝不認識,就算沒見過了。"
南簪很清楚這個小姑娘的性格,瞧著大大咧咧,實則焉兒壞著呢,便繼續(xù)問道:"余氏家藏沒有這樣的東西,咱們大驪的乙字寶庫里邊也沒有"
上柱國余氏,在大驪官場不顯山不露水,名義上只是管著地方官營絲綢、茶務,家族歷史上,既無名相,也無名將。
不過撇開第一檔的袁曹關三家大姓,不提面子,只論底蘊和里子,余氏其實跟天水趙氏和紫照晏家差不多,扶風丘氏和鄱陽馬氏反而不如余氏,不過這些內幕,就真的只是內幕了,沒幾個大驪官員敢說自己摸清楚其中的脈絡和深淺。
至于大驪朝廷的乙字寶庫,是一處戒備森嚴的禁地,便是婦人這般的身份,別說進去,找人問詢都是犯禁的事情。
余瑜臉色復雜,使勁搖頭,"沒法子啊,崔國師敲打過我們幾個,誰都不允許使用此物,不然就連這一世的記憶都被抹掉,變成個白癡。聽袁化境說,早些時候有個不聽勸的可憐蛋,屬于地支一脈修士的元老,是我的前輩呢,就因為私底下找尋到了一顆珠子,然后就被崔國師親自收拾了,下場很慘的。"
小姑娘拍了拍"戌"字腰牌,"本來就是他的東西,我屬于補缺,要是他不明知故犯,我如今估計還在家學女紅刺繡哩。"
南簪假裝頭回聽說此事,笑道:"你是兵家修士,哪怕不頂替此人的地支位置,你也會去真武山或是風雪廟修道。"
南簪玩笑道:"如今我們大驪的國師位置,已經空懸數年之久,你不用這么緊張,何況崔國師對你們幾個,一直器重有加,是格外寄予厚望的。"
小姑娘唉聲嘆氣,可憐兮兮道:"官場上,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,我當然也懂,可問題在于崔國師不在了,他還有個衣錦還鄉(xiāng)的隱官師弟啊。太后娘娘,你是不知道,我們幾個,被那個隱官大人在京城,給往死里教訓了幾頓,一個個被他收拾得可慘可慘了,慘不忍睹,如今我們都有心理陰影了!"
南簪瞬間臉色微白,倒不是余瑜的語,大逆不道,犯了什么官場忌諱,而是現在婦人一聽到那個隱官的稱呼,她就頭疼。
余瑜見狀不妙,立即乖乖閉嘴。
南簪下意識輕輕摩挲著手上的珠串,臉色陰晴不定。
余瑜知道陳平安曾經走入皇宮,只是發(fā)生了什么,哪怕她是地支一脈修士,依舊不得而知。
能夠假裝不知道某些不該知道的事,就是一門學問。
上次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入宮,去跟大驪太后南簪見面,是為了跟"陸絳"索要那份本命瓷碎片。
當時婦人手上戴著這串山上秘制的手釧,每一顆珠子都是價值連城的"靈犀珠"。而這種寶珠,因為能夠讓人記起前世回憶,一顆即一世,練氣士凝神坐定,按照道訣,摩挲此珠,收斂心神芥子一粒,就可以靈犀一點通,跨越光陰禁制,身若彩鳳雙飛翼,心神翩躚于一部記錄前世畫卷的光陰畫冊當中,前世記憶深刻的場景,那一頁畫卷就會五彩繽紛,與真相無異,某些記憶淺淡的人事,一頁畫卷色彩隨之淡化,記憶模糊的,畫面枯墨淡筆,只剩下個輪廓。
南簪幽幽嘆息一聲,擠出一個笑臉,只是一想到這趟離京,極有可能,要碰到那個得勢便猖狂的泥瓶巷賤種,她就又臉色陰沉下去。
幾乎任何一座底蘊深厚的宗門都會常備此物,哪怕是白玉京,都不例外。
為的就是能夠將一些兵解離世的祖師爺,不惜大海撈針,從茫茫世俗紅塵中找到這一世,再將其接回山上,重續(xù)道緣,若是可以記起前世記憶,修行路上,自然事半功倍。白玉京紫氣樓的姜照磨,桐葉宗的于心,都是這種情況。
所以靈犀珠一向是有價無市的珍稀存在,一經現世,都是修士必須爭奪的,不惜一擲千金,開出天價,或者干脆就是大打出手。故而這種山上寶物,不管誰留在手上,都屬于有備無患,絕對不會沒有用武之地。因為那些自家寶庫無此物的仙府,不管是無緣,還是沒錢,遇到急需一顆靈犀珠幫助某位"祖師"開竅的時候,就得跟有靈犀珠的門派去求了,這就是山上香火情的重要性。
而南簪的手釧,串起的靈犀珠,有十二顆之多。除了被她用掉的幾顆,其余絕大多數蘊藏記憶的寶珠,先前都被陳平安身邊那個道號"陌生"的扈從,以凌厲劍光消磨殆盡,淪為……廢物。
但是南簪也吃不準一事,似乎其中兩顆靈犀珠,雖然同樣寶光黯淡,但好像只是被那個"陌生"施展了一種劍術禁制
憑借一顆寶珠,記起的,只是前世前身的一部分人事,都是那些相對刻骨銘心、記憶清晰的畫卷,如果上輩子是得道之士,遇到和走過的修行關隘,在靈犀珠的幫助下,自然不會忘卻,所以此舉才能夠成為一條沒有后遺癥的登山捷徑。
那個這些年給大驪太后駕車的老車夫,以心聲提醒道:"得小心元嬰境瓶頸遇到的心魔了,如果真是那個姓陳的,你這輩子就別想著躋身玉璞境了。"
老車夫的真實身份,是遠古神靈,雷部斬勘司主官。
老人繼續(xù)說道:"心生,種種魔生。心滅,種種魔滅。"
南簪眼睛一亮,微笑道:"謝過前輩提醒。"
老人說道:"沒啥,是一本神魔志怪小說上邊寫的句子,瞧見了,覺得有幾分道理。早年在山下市井很暢銷的,價格還便宜,銷量不比陳憑案是主人公的那本山水游記差。"
南簪忍住罵人的沖動。
余瑜又變成那個傻憨傻憨的神色模樣。
南簪察覺到車廂內的凝重氛圍,收拾好復雜心緒,看似漫不經心問道:"余瑜,你們都是從乙字秘庫里邊,找尋合適的寶物。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,那些有無事牌的刑部供奉修士,各自憑借軍功,可以與刑部換取等價的寶物,刑部官員都是從各色天材地寶堆積成山、品秩卻相對低一籌的丙字寶庫挑選"
照理說,肯定還有一個更為深藏不露的"甲"字庫。
余瑜神色玩味,看著太后娘娘。
南簪自知失,"當我沒問。"
余瑜咧嘴一笑,"太后娘娘,這件事,倒是沒什么不可以說的,不犯忌諱。崔國師曾經跟我說啦,如果以后有人當面問起,就告訴她答案。"
南簪臉色慘白無色,虧得婦人本就肌膚白皙,才不是那么顯眼。
余瑜指了指自己,再指了指婦人,然后給出那個答案,"大驪王朝的甲字庫,是我,是你,是我們,是所有的地支一脈修士,是太后娘娘所在的大驪宋氏宗室成員,是所有山上的譜牒修士,一位位山水神靈,更是……"
停頓片刻,小姑娘眼神堅毅,沉聲道:"更是詳細記錄大驪王朝戶口版籍的每一本黃冊,每一個大驪王朝的普通百姓。是詳細記錄地籍的每一本魚鱗冊,每一寸大驪山河國土。"
南簪默然。
余瑜笑了笑,輕輕呼出一口氣,少女開始閉目養(yǎng)神。
哈哈,只是學國師崔瀺說話而已,就累得不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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披云山,松蔭濃郁的讀書處,山君魏檗合上那本分量極重的冊子,單手托腮,以拇指輕輕敲擊耳邊的那枚金色耳環(huán),在猶豫神號自擬一事。
落魄山的藩屬山頭之一,拜劍臺,小陌稍稍放心幾分,謝狗正在和那個擔任編譜官的白發(fā)童子,與被她們奉為盟主的郭竹酒,竊竊私語,好像在一起商量大事。至于山門口被挑釁一事,謝狗已經完全拋之腦后,沒事人一樣。小陌內心微動,移步離去。
大驪京城,一個叫曾掖的青年修士,年紀輕輕的五島派掌門,打算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指示,先去一家據說報上他名號就不用花錢的仙家客棧落腳,再去人云亦云樓外的小巷,找一對叫劉袈和趙端明的師徒。
老廚子宅子那邊,喝過酒,搖搖晃晃的陳平安只帶著小陌,悄然離開落魄山,來到小鎮(zhèn)的泥瓶巷祖宅。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