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覺著受不住了,就往旁邊樹蔭下一坐,拿著斗笠扇扇風(fēng),看著田地里的顧引舟,今日他總覺著顧引舟有些怪怪的,一對上他的眼睛,便率先挪開了。
一兩次不明顯,幾次過后就顯刻意。
他喝了口水,看著顧引舟的背影。
顧引舟很少這么躲著誰。
難不成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?
顧引舟這人注重承諾,也重感情,不然不會因為蔣澤楓他娘把他從河邊上撿回來,就記著這個恩情,記到了搭上小傻子這個包袱,小傻子坑他那么多回,他還無怨無悔的。
這說明了他這人本性就是好的。
他身上有種很純粹的特質(zhì),讓人覺著可靠。
不像會做什么虧心事的人。
蔣澤楓歇了會,起身過去把顧引舟收割的谷子抱到一邊脫粒,掌心被稻谷的葉兒劃了好幾道,他撓了撓,手背上便出現(xiàn)了幾道紅痕。
這一塊田的谷子兩人合力一口氣收完,大半天過去,一整塊稻田收割完,顧引舟也過來幫忙脫粒。
蔣澤楓一直瞧他,他沒怎么抬眼看過蔣澤楓。
“用袋子裝一裝?!鳖櫼壅f話時,眼神都沒往旁邊瞥。
脫?!芭榕榕椤钡呐拇蚵曧懼腥藙幼鞲纱嗬?,袖子落到了手肘,手臂線條繃緊,汗從他臉頰流淌而下,一滴汗水從他眉梢滴落,到了眼尾,他唇邊緊抿,繃成了一條直線。
旁邊忽而伸過來一只手,拿著帕子替他擦汗。
“哥,你累嗎?要不要歇會兒?”蔣澤楓殷勤的問。
顧引舟一頓,“不累?!?
他沒拒絕蔣澤楓給他擦汗,只是呼吸輕了些。
昨夜種種,讓顧引舟意識到,蔣澤楓從前再怎么傻,如今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,合該保持一些距離,但這距離在蔣澤楓的頻頻接近下,又接近于無。
“哥,渴了吧,你一下午都沒喝水,喝口水吧。”
“哥,多吃點,你看你這兩天累的下巴都尖了。”
“你熱不熱?我給您扇扇風(fēng)?”
傍晚回了家,蔣澤楓總能找到機(jī)會來對他進(jìn)行一場關(guān)切的問候,面面俱到得讓人無從拒絕。
在渴了的時候適時送上水,在吃飯的時候給他夾兩筷子菜,燒火時熱的滿頭大汗,他就蹲在一旁拿扇子給他扇風(fēng)。
就仿佛是察覺到了他今日的疏遠(yuǎn),從而攻勢比之前更為猛烈,熱情得叫人招架不住。
顧引舟一直都知道,蔣澤楓這人有些沒心沒肺。
從前傻的時候就這樣,不過那時,容易被人忽悠,旁人忽悠兩句,他便被人牽著鼻子走,被賣了還給人數(shù)錢,而現(xiàn)在是機(jī)靈多了,又有些機(jī)靈得過了頭。
兩人就像是一個退,一個就緊跟著進(jìn),于是顧引舟“保持距離”的計劃初,就有夭折的預(yù)兆。
入了夜,比白日涼爽了些許,夜空如黑色幕布,閃爍著星光,皎潔月光灑滿大地,風(fēng)吹過帶走了幾分燥熱。
顧引舟在洗著澡,聽到了后面的腳步聲,他眉間輕皺,下意識擋住重點部位,轉(zhuǎn)過頭。
門“啪”的打開,蔣澤楓倚靠在門邊,一臉笑意。
“哥,我給你搓澡!”
顧引舟麻木著一張臉:“……滾出去?!?
碰了一鼻子灰的蔣澤楓不氣餒,關(guān)上門后,扶著門垂頭無聲的笑了好半晌,實在是方才顧引舟的神情太有趣,一向冷淡緊繃的面上,似多了破裂的縫隙,有了幾分生活氣息,不再總是一副“按部就班”的模樣。
隔天不用再上田地,顧引舟還是早早出了門,他出門前,先將家里的谷子放院子里曬著了,蔣澤楓醒來時,家里又沒了他的蹤影。
家里米缸快見了底,還能撐上幾日,遲早是要去補(bǔ)些的,只是去鎮(zhèn)上一趟并不方便,好幾里路,要走上小半天,記憶里,從前都是陳謙虎帶他出去的,小傻子連路都不太認(rèn)得。
吃了早飯,他去村里轉(zhuǎn)悠了一圈,碰著好些個和他打招呼的,有些個調(diào)皮的孩子朝他扔小石子,被他拎著后衣領(lǐng)教訓(xùn)了好一頓。
他轉(zhuǎn)了大半個村,弄明白了想出去的話,得早些,村里有一戶人家,明日會上鎮(zhèn)里,那戶人家有驢,他想出去的話,可以一塊。
顧引舟早出晚歸,晚上回來時,肩頭背著一捆柴,還拎著一只野兔子。
“你今日上哪兒去了?”蔣澤楓問。
顧引舟:“地里?!?
“怎么中午也沒回來?”
“帶了干糧?!?
蔣澤楓還想問什么,又覺著自己再問下去有些唧唧歪歪的,特不男人,便不問了,他看著顧引舟手上的兔子,那兔子已經(jīng)沒了氣,血染濕了毛發(fā)。
“撿的?!鳖櫼垡娝粗种型米?,他拎著兔子耳朵說,“掉進(jìn)了陷阱,還剩一口氣,路上沒了?!?
蔣澤楓“嗯”了聲,表示他知道了。
晚上,顧引舟在廚房里生火,蔣澤楓就蹲守在旁邊,時不時遞一根柴,搭上一把手。
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蔣澤楓忽而問。
手?
顧引舟低頭一看,看到掌心一道紅痕,這是在外頭被鋒利的石頭劃的,今日他拎起這兔子時,莫名有一種熟悉感,總覺得手邊應(yīng)該還有什么其他的東西,但隨手一握,握到的是一捆柴。
那一下的晃神,叫他差點摔了,手就是在那個時候弄破皮的。
“沒事?!?
“讓我瞧瞧。”蔣澤楓去拉他的手,被顧引舟躲開了。
“不礙事。”
“那為何不讓我瞧?”
顧引舟拗不過蔣澤楓,被蔣澤楓半強(qiáng)迫的拉過了手。
灶臺的火燒了起來,明亮的橘紅色火光映照在蔣澤楓臉上,他低垂眼簾,看著溫順又柔和,猶如某種等待著人撫摸肚皮的小動物。
但他一抬眼,那種表面具有欺騙性的溫順柔和便消失殆盡了。
“不成,明日要弄些藥才是?!?
“不必。”顧引舟想要收回手,沒能從他手中抽回來。
蔣澤楓的指腹輕輕碰在他傷處,帶過細(xì)微的痛感與癢意,他輕聲問:“疼嗎?”
顧引舟驀地有些耳熱。
“不疼。”他咬了咬牙,腮幫子鼓動了兩下,低聲說,“過些日子就好了……不礙事?!?
他總覺得,受傷是常事,家常便飯的事,說一句疼,未免有些太過矯情了。
“我瞧著挺疼?!笔Y澤楓說。
顧引舟:“從前傷的比這重的多了去了。”
蔣澤楓微微一頓,抬頭:“你可還記得些事?”
“不記得。”顧引舟搖了搖頭,垂眸斂了眸中神色,“只是身上有一些疤罷了。”
一個人,什么都不記得,是沒有歸屬感的,無論他去了哪,他都沒有“過去”,他身上留下的“痕跡”,那都是過去的象征,他試圖從身上那些痕跡回想過過去,但并沒有什么用處。
他從前是什么樣的人,又生長在什么地方。
那些過往,始終像蒙著一層厚重的白霧,讓他看不清。
“疤嗎?”蔣澤楓想了想,“是挺多?!?
他在顧引舟胸口比劃了一下,“你這兒到這兒——”
對上顧引舟晦暗不明的目光,他眨了眨眼,輕笑:“上次落水,你救我時,我看見的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