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無坷站在那目送朵公主離開,他的思緒卻已經飄出去很遠了。
他不動如山,思緒如云。
朵公主說,江湖上的俠之大者究其一生能救治多少百姓?
而一任七品縣令三年為任,小縣也有數(shù)十萬人口,大縣或有數(shù)百萬人口。
三年之內,為官者可救民于水火,也可陷民于水火。
葉無坷呢?
他現(xiàn)在已是正二品道府,他雖然做了一些事,可心中篤定的是陛下不會讓他在遼北道久留。
所以他更多精力是放在查處大案,懲治貪腐,又有多少精力致于民生?
恍惚之中,葉無坷才明白朵公主今日來救的何止是他一條命。
雖然他并未輕慢懈怠,可終究是有些偏倚。
為案情奔走,今日在冰州過兩日就到了林州,又到北疆,又去福祿,來也匆匆去也匆匆,從未真正仔細看過百姓們的日子。
從這種角度考慮,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不作為。
只想著百姓們見貪官污吏被懲治是大快人心,卻忘了百姓們更在乎的是桌上一日三餐,是身上冬暖夏涼,是房屋是否堅固,是田地如何耕產。
一念至此,葉無坷背脊有些發(fā)涼。
少年始終覺得自己不曾致力于立功受賞,可卻忘了為官者的本分更改使百姓安康。
遼北道是大寧地域排名第一的大道,是將原冀州一部分,兗州一部分,再加上整片遼北大地的廣闊沃野。
人口何止千萬?
一縣之主官就可定數(shù)十萬百姓命運,一道之主官手握的便是數(shù)以千萬計的生死。
想到這,葉無坷竟有一種內心大駭?shù)母杏X。
秦焆陽見他站在那一直都沒有動,擔心的問了一句:“明堂?怎么了?”
葉無坷回頭看向秦焆陽:“雇一輛車來,買些紙張筆墨?!?
秦焆陽點頭:“馬上就去!”
路上,葉無坷坐在馬車里,面前放了一張小桌。
秦焆陽為他研墨之后問:“明堂要寫奏疏?”
葉無坷先是搖了搖頭,然后點了點頭。
他沉思良久,提筆落字。
臣聞丁銀賦役自周起實為人頭稅,至楚繁盛時期,朝廷登記人口兩千五百萬余,實天下人口已過億計。
以至于富足者稅輕貧苦者稅重,長此以往,百姓生活愈艱,地主愈發(fā)驕橫。
自大寧建始元年,陛下曾昭告天下,滋生人丁永不加賦,實為百姓之福,然丁銀稅賦本有不公,今大寧昌盛,田賦該取,丁銀當除。
......
秦焆陽看著葉無坷落筆,一開始還有些猶豫,斟字酌句的寫,到后來落筆越來越快。
看的秦焆陽心驚膽戰(zhàn),因為葉明堂寫的這些東西一開始是為民生,后來是為官制,尤其是對地方官員的約束。
葉無坷把在地方上查實的事,結合民生一五一十的上奏陛下,其中包括了地方官員如何私吞火耗,如何雜派加征。
這些事這么直截了當?shù)恼f出來,其影響比葉無坷在遼北道殺了那么多官員還要大的多。
如果說葉無坷在西蜀道殺了不少官員,只是得罪了西蜀道那邊的權利集團,在遼北道殺了更多人,得罪了更大的權利集團,那這份奏疏上去,葉無坷得罪的就是整個天下的官員。
“明堂......”
秦焆陽忍不住叫了一聲:“要不要......慎重。”
葉無坷抬頭看了看秦焆陽,這一刻秦焆陽才注意到明堂的眼睛微微發(fā)紅。
“不必。”
葉無坷道:“讓我一口氣寫完。”
他低頭繼續(xù)奮筆疾書,非但下筆越來越快,落筆也越來越有力。
秦焆陽一字一句看著葉無坷寫下的奏疏,他已可預見,這份奏疏陛下要是在朝廷上當眾講出來,不知道會有多少官員恨葉無坷入骨。
而這奏疏若傳聞天下,那葉無坷便是天下豪紳地主和地方官員的生死大敵。
舉個例子。
如果一戶窮苦人家有十口人,按照周和舊楚的田賦丁銀,他們一家十口人都要交稅,但他們卻只種了兩畝薄田。
一個大地主家里也有十口人,也按照十口人交稅,可他家里卻有千畝良田。
若按照葉無坷所寫,將丁銀并入田賦,取消按人頭交稅,那葉無坷得罪的都是誰?
還有火耗之事,這原本就是地方官員的灰色收入,一旦加以整治更改,官員們又會有多少人罵他?
所謂火耗,就是從百姓們手里收上來的稅銀都是零散銀兩,收上來之后要熔銀重鑄。
這個消耗,地方官員是從要計入稅銀征收之內的。
楚時候有些地方官員膽子大到沒邊,一兩銀子的稅收就敢和百姓們要六七錢銀子的火耗。
而朝廷自始至終對于火耗之事并沒有什么詳細的規(guī)定,也無有力監(jiān)管。
如舊楚末年時候,冀州一地,各地官員每年征收的稅銀報到楚國朝廷的是二百三十萬兩,舊楚朝廷一直都覺得冀州這邊收的低。
冀州官員上報楚國朝廷的時候還說,冀州貧苦,連年征戰(zhàn),霍亂頻發(fā),民不聊生,所以稅收不上來。
可實際上,冀州每年向百姓征收的稅賦可能遠超千萬兩。
其中僅僅是火耗一項,上報朝廷二百三十萬兩,火耗向百姓收取的就有一百多萬兩,而火耗收取不計入朝廷稅收之內。
葉無坷雖年少,可他走過的地方實在是不算少了。
江南富庶之地他去過,西南荒蠻之地他去過,漠北疲敝之地他去過,遼北沃野之地他也到了。
其所見所聞,超過了大部分在長安做官始終沒有離開過長安的人。
秦焆陽看著葉無坷那張隱隱有些發(fā)紅的臉,看著那雙同樣隱隱有些發(fā)紅的眼睛,他知道......明堂這次才是真的沒有退路了。